──專訪聯合國經濟與社會事務部政策研究司司長洪平凡博士

☉文/莫利亞 鏡報紐約分社社長

☉圖/龔文謨 新華社簽約攝影師

聯合國經濟與社會事務部政策研究司（Development Policy Analysis Division, Department of Economic and Social Affairs）司長洪平凡博士是聯合國的「旗艦」刊物《2016年世界經濟形勢與展望》（World Economic Situation and Prospects 2016）的負責人，在該刊物英文版於年初發行問世之際，司長應邀來到鏡報紐約分社，欣慰地接受筆者專訪。

洪平凡博士表示，世界經濟在2015年增長緩慢，低於聯合國預期。目前的世界經濟形勢可以用「五低一高」的特徵來概括。這種特徵反映出世界經濟處於一個非良性狀態。「五低」指的是：低經濟增長、低國際貿易流量、低通貨膨脹、低投資增長和低利率。「一高」指的是：各國債務水平普遍處於高位，其中，發達國家主要是政府債務高企，而不少新興經濟體的企業債務水平在過去幾年大幅度上升。

現將專訪時洪平凡博士精闢入裏的闡釋敘述如下：

發達國家金融危機後復蘇乏力

莫利亞：您在回顧2015年世界經濟的大趨勢時表示，世界經濟在2015年增長緩慢，低於聯合國預期，為甚麼？

洪平凡：世界經濟在2015年增長緩慢，而且各國增長步伐進一步分化。初步估計世界生產總值（WGP）在2015年增長2.4%，低於2014年2.6%的增長，更低於聯合國在2015年年中的預測。事實上，自2011年以來，聯合國、國際貨幣基金、世界銀行這三大國際機構每年年底都會對他們上半年作出的增長預測進行下調。世界經濟過去幾年的增長一直低於預期。主要原因之一是發達國家在全球金融危機之後的復蘇力度，明顯低於他們在歷史上其它經濟週期中的復蘇力度；二是發展中國家在全球金融危機之後，面臨一些結構性挑戰，需要一段較長時間調整。發展中國家經濟增長在過去幾年一直下滑，其中一些國家甚至陷入衰退。目前發展中國家整體的經濟增長水平不僅低於金融危機2008年之前的水平，而且還低於1980年到2008年這二十多年的平均增長水平。

莫：世界經濟在2016年能否有所改善？

洪：聯合國預測，世界生產總值在2016年會略有改善，將增長2.9%。其中，發達國家經濟增長預計繼續處於週期性的上升階段，而發展中國家經濟增長有望從下滑趨勢中企穩。從主要發達國家來看，美國經濟預計2016年增長2.6%，略高於2015年2.4%的增長率。美國就業已基本復蘇，將會繼續支持消費增長。政府的財政緊縮政策有望扭轉，但企業投資仍然處於低位。預計歐洲2016年增長2%，高於2015年1.9%的增長率。歐洲量化寬鬆還將繼續，石油價格下降對歐洲也有一定刺激作用，銀行貸款條件有所改善。日本在2015年增長只有0.5%，預計2016年增長1.3%。日本面臨的經濟問題跟美國和歐洲還不一樣，主要原因是人口老齡化和人口下降。日本政府債務高企，不可能實施有效的財政刺激。在進行幾個季度刺激後，又會馬上增加稅收。這種政策只能造成經濟波動，不可能推動經濟增長。

新興經濟體面臨轉型陣痛

莫：新興經濟體和發展中國家的前景如何？

洪：在發展中國家中，東亞過去一直是增長最快的地區，但目前已經讓位於南亞。估計東亞在2015年增長5.6%，比2014年有所下降，預計2016年增長5.6%。中國是東亞中最大的經濟體，估計2015年增速為6.8%，預計2016年可能會降到6.4%。中國正在經歷從過去30年高速增長向更為可持續的中速增長轉型，其間不可避免地面臨一些陣痛。

南亞估計2015年增長6%，預計2016年可能會增長6.7%。印度經濟增速已經超過了中國，成為世界主要國家裡面增長最快的國家。2015年估計增長7.2%，2016年預計增長7.3%。但印度人均收入與中國還有很大差距，需要很多年高速增長才能達到中國人均收入水平。非洲估計2015年增長3.7%，預計2016年增長4.4%。在金融危機發生之前，非洲整體經濟增長超過5%，增長的主要動力是石油和礦產資源。目前由於石油和原材料價格的下降，一些依賴石油和原材料的非洲國家經濟增速也隨之下降。但是，不依賴能源和原材料出口的非洲國家經濟增長反而有所上升。非洲在不斷改善經濟結構，儲蓄率和投資率在不斷上升。

西亞經濟增速較低。2015年估計為1.9%，2016年預計只有2%左右。西亞經濟主要受兩大因素的影響，一是石油價格大幅度下降，使得海灣石油出口國經濟增長明顯下降。另外一個不利因素是武裝衝突。叙利亞、伊拉克、也門這些國家的武裝衝突，不但影響了自身，還影響了周邊國家。

拉美經濟增長是發展中國家中最糟糕的。估計拉美地區在2015年整體衰退0.5%，預計2016年復蘇0.7%。主要問題在南美，其中，巴西經濟估計在2015年衰退2.8%，預計2016年繼續衰退0.8%。墨西哥和中美洲經濟增長也不高，但基本平穩在2.5%至3%。

在轉型經濟體中，獨聯體經濟增長下滑非常明顯。主要是俄羅斯陷入衰退。估計俄羅斯在2015年衰退3.8%，預計2016年零增長。俄羅斯經濟過分依賴石油和天然氣。還有其它一些導致經濟衰退的不利因素，包括美國歐洲的制裁、人口下降、投資不足、改革滯後等問題。

世界經濟處於非良性狀態

莫：目前世界經濟形勢有何特徵？

洪：目前的世界經濟形勢可以用「五低一高」的特徵來概括。「五低」指：低經濟增長、低國際貿易流量、低通貨膨脹、低投資增長和低利率。「一高」指：各國債務水平普遍處於高位，其中，發達國家主要是政府債務高企，而不少新興經濟體的企業債務水平在過去幾年大幅度上升。這種「五低一高」的特徵，反映出世界經濟處於一個非良性狀態。例如，低投資問題非常嚴重，不但影響目前GDP增長，更重要的是影響未來生產率和潛在GDP增長。目前全球投資低迷，意味着世界未來五年的經濟增長將很難強勁。全球金融危機之後，無論是發達國家還是發展中國家，投資增長不但明顯低於金融危機之前的幾年，而且還低於1990至2008近二十年的平均增長。

莫：是甚麼原因導致目前全球投資低迷？

洪：導致投資低迷的因素比較複雜。全球金融危機之後總需求不足，產能過剩，投資期望收益低，投資者積極性不高，是原因之一。此外，金融危機之後，發達國家銀行和其它金融機構惜貸，可能限制了企業的融資。但實際上，許多美國公司的現金非常充足，不需要貸款也可以投資，這些公司寧願持有現金也不願意去投資。發展中國家的企業信貸在過去幾年不斷上升，但企業投資增長卻放緩。世界大多數國家的利率都處於低水平，但低利率並沒有能夠刺激實體經濟投資增長。宏觀經濟政策的不確定性對投資的負面影響也很大。

調整週期可能會比預料的長

莫：您認為世界經濟在2016年存在哪些風險和挑戰？

洪：雖然金融市場普遍預料到了美聯儲會在2015年12月份加息，結束歷時7年的零利率政策，但加息之後對金融市場、美國經濟和其它國家經濟、特別是新興經濟體的影響，還需要一段時間才能反映出來，還有很大不確定性。此外，美聯儲第一次加息之後繼續加息的路徑更重要。新興經濟在經歷了過去幾年增長下滑之後，能否在2016年企穩也存在風險。石油和其它初級產品價格大幅度下降，使不少依賴石油和其它初級產品的發展中國家經濟面臨困境。一般而言，這些價格大幅度下降之後，可以刺激全球需求，同時，供給也會下調，其後促使價格回升，減緩這些國家的困境。但是，這一調整週期可能會比預料的長。

此外，有些新興經濟體面臨的增長下滑，並不是由石油和其它初級產品價格大幅度下降造成的，而是其它一些結構問題，如信貸增長過快，債務高企，金融風險上升。另一大風險是，如果地緣政治動蕩和恐怖主義繼續加劇，對世界經濟增長的影響也會加深。

莫：美聯儲於2015年12月16日將其作為貨幣政策主要工具的聯邦基金利率從0-0.25%提高到0.25-0.5%。為甚麼這次加息引起各方密切關注？

洪：事實上，金融市場、全球眾多分析人士以及許多國家貨幣政策當局，已經對美聯儲的這次加息舉措，議論了近一年。之所以密切關注的主要原因有兩點：第一，是因為美元在國際貿易和國際金融中的地位舉足輕重。在全球各國約11萬億美元的國際儲備中，美元儲備佔60%；在每天約5萬億美元的全球外匯交易中，美元交易佔85%以上；大多數國際貿易產品也以美元定價。因此，美聯儲一旦調整美元利率，將直接或間接地引起各類金融資產和國際貿易產品的相對和絕對的價格變動。同時，許多國家中央銀行的利率政策，直接或間接地以美聯儲利率政策為參照系。第二，美聯儲上一次加息週期是2004年。之後，自從2007年初開始降息，至2008年底降至零。這次加息終結了美國史無前例長達近7年的零利率政策。

美聯儲加息對中國影響有限

莫：美聯儲加息，對美國經濟和世界經濟，包括中國經濟，會帶來甚麼影響？

洪：金融市場和銀行是美聯儲加息影響實體經濟的主要渠道。從理論上來講，加息不利於股市。從歷史上來看，在大部份情況下，一旦美聯儲加息，股市則下行。當然，也有例外。例如，美聯儲上一次在2004年加息之後，股市繼續上升，直至2007年底金融危機爆發。有分析人士認為，過去幾年美國股市上升主要是美聯儲量化寬鬆和零利率政策「吹起來的」。因此，股市將隨着這兩項政策的退出而下跌。當然，也有其他人士指出，根據P/E值來看，美國股市價格只是略高於歷史平均水平，並不存在泡沫。

從債務市場來看，美聯儲加息將會直接推高短期債券的利率，而長期利率的走勢，更取決於其它因素（如儲蓄與投資）。當然，加息對高風險債券（所謂「垃圾債」）負面影響較大。而加息對外匯市場的影響，則取決於其它國家中央銀行的應對措施。

歐洲和日本仍然在實行大規模量化寬鬆，預計到2017年下半年之前不會提高利率。因此，美聯儲的率先加息意味着美元相對歐元和日圓仍然將呈升值趨勢。

大多數發展中國家和新興經濟在過去幾年已經對美元大幅度貶值，主要是由於經濟增長下滑和初級產品價格下跌。美元利率與這些國家利率的相對走向，對這些國家貨幣的匯率有一定影響。但這些國家貨幣匯率與其它因素的關係更大。

對人民幣而言，中國經濟的基本面對人民幣匯率的影響，遠大於美聯儲加息對人民幣匯率的影響。當然，隨着中國在最近幾年加大推動人民幣國際化，海外流動的人民幣有所增加，包括其它國家儲備的人民幣，加大了人民幣匯率對利率差（人民幣利率與美元利率之差）的反應。例如，阿根廷在2015年12月宣布將其外匯儲備中的人民幣換成美元，可能與美聯儲加息只是時間上的巧合，但對人民幣產生一定貶值壓力。

對美國實體經濟而言，這次加息的影響有限：雖然短期融資成本上升，長期融資成本變動不大。此外，美聯儲加息所傳遞的經濟復蘇信息對消費者和投資者有一定積極作用。對其它國家實體經濟而言，美聯儲加息，對於那些外債高，依賴短期外資，以及依賴石油和初級產品出口的發展中國家，則負面影響較大。而對中國實體經濟的影響有限，因為中國國內儲蓄率高，外資以長期為主，且對外資本項目沒有完全放開。

面臨不同挑戰國際政策協調更難

莫：當前各國經濟政策趨勢有何變化？針對各國面臨不同的挑戰，如何進行國際政策協調？

洪：2016年宏觀經濟政策大趨勢仍然處於寬鬆。美聯儲會繼續緩慢加息，利率仍然處於低水平。而日本和歐洲的貨幣政策處於刺激的狀態。發展中國家和新興經濟貨幣政策，大多數也會保持寬鬆，或更加寬鬆。

主要發達國家的財政政策，經歷了過去幾年的緊縮之後，2016年不會繼續緊縮，甚至會略微寬鬆。發展中國家的財政政策取向各有不同。有些會增加刺激，如中國和一些東亞經濟；而石油和其它初級產品出口國的財政狀況惡化；其他一些存在內外「雙赤字」的國家，財政政策運用空間非常有限，如巴西、印度。

在各國經濟趨勢發生分化，面臨各種不同挑戰的情況下，國際政策協調更加艱難。因此，需要加強全球宏觀經濟政策協調的政治意願。

包括主要發達國家和主要發展中國家在內的20國集團，為全球經濟政策協調提供了一個重要的平台。在2015年由土耳其主持的20國集團峰會上，成員國領導人同意將繼續以合作的方式實施穩健的宏觀經濟政策，實現強勁、可持續、平衡增長的目標。20國集團強調通過貨幣政策和財政政策支持經濟增長，創造就業，確保價格穩定，同時將政府債務佔GDP比重維持在可持續水平。20國集團重申將謹慎調整各項政策行動，降低貨幣政策和其它政策不確定性，減少這些政策的負面國際溢出效應。

中國是2016年20國集團的主席國，已經把2016年峰會主題確定為「構建創新、活力、聯動、包容的世界經濟」。我們期待在這一重要國際政策協調平台能夠發揮更有效作用。

2016年1月12日於紐約春暉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