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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悲祭:543名一戰華工葬身地中海(2017.2)

發布日期:2017-03-03

 


 

第一次世界大戰中,華工一次性喪命人數最多的大悲劇,其發生之日,距今整整一百年了。1917217日,法國郵輪「阿托斯」號(ATHOS)在地中海赴馬賽途中,不幸被德國潛艇的魚雷擊中,沉沒於馬耳他以東220海里的海域。蒙難者總數為775人,其中有中國勞工543人,所佔比例高達遇難總數的70%。這是一戰中最慘烈的民用海輪遭襲事件。更是一戰華工史必須銘記的一樁大事。

 

☉文/張漢鈞 (法國)

 

阿托斯號是馬賽郵船公司的一艘大客輪,總噸位12529噸,這次它從遠東啟航時載來法國陶履德招工團招募的734名中國工人,以及法屬殖民地的一些印度支那士兵和安南人。在扼守紅海之口的吉布提停靠時,又有一個塞內加爾土著步兵營登船。郵輪離開蘇伊士運河北端的塞得港時,登記冊上註明共有乘客1844人,除華工和黑人步兵,尚有其他幾個國籍的乘客341人,包括一些婦女兒童和若干名德國俘虜。大郵輪此時在冊的全體船員共320人,其中小部份屬軍隊編制,郵輪總載員為2164人。

 

阿托斯號郵輪突然遇襲

 

德皇剛在191721日正式向世界宣布實施「無限制潛艇戰」,德海軍將一百多艘潛艇先後投入海下博奕,瘋狂襲擊協約國的戰艦和商用運輸船,企圖以此挽回陸地戰場的頹勢。214日星期三下午,阿托斯號起錨離開塞得港前往目的地馬賽。它必須有軍艦護航,法國軍方與英方聯繫後,英海軍很快派出兩艘魚雷艇「亨利旗標」號(ENSEIGNE HENRY)和「馬赫呂克」號(MAHELUK)為阿托斯號郵輪一路護航。

 

1516號兩日中,船員和軍官教各艙的乘客學習使用救生艇,並讓翻譯告誡華工,一旦船臨險境,務當聽從指揮,切不可心亂鼓譟。塞內加爾步兵營抽出上百名士兵組成郵船警隊,負責全船警務安全。217日中午船至西西里島以南、馬耳他島以東220海里處,突然,郵船左舷被敵潛艇的一枚魚雷擊中,食品儲藏室與機器房被洞穿4米深的大洞,海水頓時洶湧而入,時為1227分。機械師軍官冬塞爾(Donzel)和第一司爐西普里昂(Cipriant)為了搶時間關掉蒸汽閥而失去了及時逃生的時間,被通往甲板的密封門關在中鍋爐艙。正是由於他們的職業忠誠,為甲板上許多救生艇鬆索放海贏得了寶貴的時間。

 

船長多里茲(Dorise)聽到爆炸聲三分鐘後,接獲輪機長當面報告,知情況十分嚴重,果斷下令關閉所有機器以防爆炸,全體進入撤退位置,並命報務員通過無線電發出求救信號。船長、大副、二副、警務專員、客運主任、船員總管,二級機械師等一大批船上工作人員,或在自己的崗位上忠於職守,或臨危不懼,有力地指揮着旅客的撤離,大部份旅客都能聽從指揮,婦女和兒童得以優先下艇。輪船中彈10分鐘後,左右兩舷的救生艇全部下了水,撤救工作進行得有條不紊,惟有第11號艇,阿拉伯司機和華工不服從霍斯坦因機械師的命令,小艇嚴重超載駛出不遠就翻了,海水中根本無法把它重新翻轉!還有第10號救生艇,因操作失誤突然偏駛造成傾覆,人員全部落水,令人痛惜!兩天前船方給每位乘客無一例外地發了救生衣,給每個兒童發了一個救生軟木串。2月海水冰冷徹骨,穿救生衣也擋不住寒水奪命,無情的大海瞬間將驚恐萬狀的落水者吞沒了!此時,船艉的救生筏也全部下了水,船艉開始往下傾斜。

 

1389名幸存者被救上岸

 

船艉艙供塞內加爾步兵營住,全營769人配備了23個筏子。除109名被抽調擔任船務警隊的士兵,其餘660名士兵,在短短的十來分鐘裏全部成功逃生。這只能說明,在突如其來的災難發生時,紀律和執行命令是多麼重要!船方給住在船艏統艙的734名華工亦預配了24個筏子,所有筏子都是在塞得港運上船的,每個筏可容納30人,中文的使用說明書張貼在最下層甲板處。管帶華工的上尉西爾韋斯特(Sylvestre)和軍士巴什都(Poagetoux)竭盡全力,無奈缺少幫手,那麼多筏子兩人只能一個一個地解索放海。在這生死攸關之際,已在船頭甲板上的大部份華工「表情呆滯毫無主動性,只是擠着等候上筏」。他們肯定被突如其來的災難嚇懵了。海難後軍方調查報告載稱:「另一些中國人眼看不能立即上筏,開始四散回奔,鑽進乘客艙裏實施搶劫」,「還有成群的華工奔向船頭,為了爭上救生筏竟相互打架。」情況非常混亂,分秒需爭的當口出現這類行為,無疑只能失掉極為寶貴的幾分鐘,造成更多的中國人在大船沉沒前無法及時離船逃生。

 

船長眼見阿托斯號的後半部下沉得很快,高聲喊道,「孩子們,現在沒有事可做了,謝謝,應該走了!」。他拒絕離船,決定與船共存亡,但穿軍裝的二副、輪機長、崗位監督員莫雷爾海軍少尉、電報員等幾個人堅決不同意放棄他。此時,步兵營少校指揮官與船警隊員們立於各自的位置,士兵們手握上了刺刀的步槍,值勤上尉奧特向坐上救生艇的妻子揮手訣別......輪船繼續在下沉!任何人對自己的命運都不存幻想,從普通士兵到指揮官,人人忠於職守,個個堅持在自己的崗位上。

 

郵輪每秒每分都在下沉,很快,船艏竟像桅杆一樣往上豎起,在輪船即將沉沒前的一、二分鐘,二副、輪機長、報務員先後跳海,莫雷爾少尉推着船長從左舷跳入大海。少頃,從水裏冒出來的二副聽到一聲悶悶的爆炸,瞥見龐大的郵船豎立起來,船的前半部出水約50米,然後直直地往下沉去,此時,他瞅一眼左手腕上的手表,指針指着1241分。來不及離船或者沒有跳海的幾百人就這樣跟船一起沉入了海底。

 

護航的兩艘逐雷艇不斷地將在海水裏漂浮的人救上艦,搜救工作緊張地進行了二、三個小時,至15時許,每艘艦各撈救的人數已達650人左右,有39名中國人也被救上了亨利旗標號。艦上已人滿為患,船體嚴重不穩。幸虧此時大海平靜,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二級機械師霍斯坦因(Holstein)跳海後,游向一個載着華工的筏子,但中國人沒有拉他反而把他推開了。當時的狀況,肯定混亂之極,有些人已經墮入海底,有些還在水面上浮沉掙扎。可能那時的筏子已不堪重負,也可能在筏子上的人只顧自己逃生,顧不得他人死活。霍斯坦只得在海水裏漂遊,後來他有幸抓到了一個漂在水上的箱子,為他增加了堅持下去必需的浮力。直到16時許他才被一艘小艇救起,送往馬赫呂克號逐雷艦。事後,活下來的霍斯坦向海軍部派出的海難調查小組講述了他跳海後的經歷。

 

軍官二副奧索爾(Hosoor)跳海後與海水搏擊了半個多小時才被一隻救生筏撈起,然後筏子遇上一隻無人乘坐的小艇,他讓筏子靠近後爬上了小艇,獨自划去救那些還在水中掙扎的人,一次次把獲救者送到逐雷艦上,又一次次地再駕小艇去尋找打撈。他極為冷靜,堪稱頑強、忠誠的典範。在遙遠的海域接到求救信號的魚雷艇「弩炮」號和炮艦「嘲弄者」號,直到20時至22時之間才先後趕到出事地點,它們打開探照燈搜索海面,終於將尚在海面上隨波漂蕩的小艇及筏子上的那些人救上來,這部份共約100餘人。了不起的奧索爾二副,直到21時才被「弩炮號」救上艦。

 

218日星期天下午,驚魂未定的1389名海難幸存者被上述三艘魚雷艇和一艘炮艦送至馬耳他島。法國海軍部緊急組成的阿托斯號郵輪海難調查組也很快趕到了馬耳他。調查組一方面處理幸存者的治療與遣返,另一方面核實罹難者的人數及其身份。最終清點核實的結果:共計775人罹難,船長本人昏迷於波浪,被人救起後咽氣在驅逐艦上,另外打撈到11具屍體,其餘763人失蹤,所謂「失蹤」即不見人不見屍,喪身大海永無影蹤。失蹤者的構成如下:中國勞工543人,塞內加爾步兵109名(均為執勤在崗),歐洲人73名(身份為軍官、船員、乘客與德俘),阿拉伯司機、馬達加斯加步兵、印度支那步兵、若干安南人合計38人。191名中國人大難不死。調查組和馬耳他接待中心確定需要治療的173名幸存者中包含76名中國人,大部份經過短期治療後與其他人一起分批離開馬耳他島,被送往馬賽華工總駐所報到。11名重病號直到5月份方出院被送往馬賽。

 

事後,調查組向海軍部長呈送了詳盡的「阿托斯號海難報告」,並一一列舉了郵船管理層、軍籍與非軍籍船員們的優良表現,也對作為旅客的一名海軍上尉的負面行為提出了警告。後海軍部以總參謀長的名義對一批表現優秀者頒發了獎章。

 

讓人心情既悲哀又沉重

 

根據筆者考證,乘坐阿托斯號郵輪的這批中國工人,是中國惠民公司按照法國陶履德招工團的指令,在香港招募的勞工。惠民公司於191612月在香港雲咸街設立分公司開招赴歐工人,在對海荔枝角設廠為工人暫留候船之所。從時間上推算,乘阿托斯號郵輪不幸在地中海遭劫難的這批華工應為由香港啟程的第二批。海難幸存華工作為當事人,有否留下任何形式的記錄,至今尚不清楚,只知在馬耳他住院治療的76名中國人裏,入院登記時註明有9人的職業為司機,其餘都註為「苦力」。

 

阿托斯號郵輪的蒙難者中有歐洲人,法國必然會通知其國家駐法使館。唯獨543名華工失蹤之事,法外交部不知會中國駐法公使館,法國戰爭部拍發絕密電報通知在華法招工團團長陶履德中校,不得泄漏阿托斯號沉沒信息。歐戰已打了兩年,法國各地兵工廠急需工人,現剛運來五、六千華工,決不可因沉船事件影響到招工。在香港的法國招工團與惠民公司職工同在招工現場,前者心知肚明,卻聲色不露,後者渾然不知,仍照常賣力,工人們也照樣來到香港對海荔枝角的大廠房報名,此處是從前港府招工送往南非時的專用建築,可容兩千餘人。每次放洋前家人前來送行,依戀之情當有,彼此談笑亦多,預祝「發財」之聲不絕於耳。人們根本不會去想,敵人的潛艇遊弋在大洋的海底,華工此去是要冒生命危險的。就在543名香港華工葬身地中海後的第7日,又一批香港華工648人登上「高地耶爾」號輪前往法國,船長心中有數,不敢駛地中海的近路,而是繞遠道過非洲南端的好望角再入大西洋北赴法國。

 

如果沒有一戰,中國勞工不會大批赴歐;如若法國海運公司在德國宣布無限制潛艇戰後,能警覺地不取常規航線,阿托斯號郵輪可能不致於成為德潛艇的攻擊獵物;如果船上的華工臨難能守紀律不添亂,就不會失掉關乎生命的分秒,至少能在郵輪沉沒前多一些人逃生。可是,悲劇之所以為悲劇,皆因事物的必然性與偶然性相互交織。華工對工業革命衍生的紀律陌生至極;華工中本來就良莠不齊,有些人一旦機會來臨就會劣性爆發,賭徒心態或卑劣嘴臉畢露。西方人當時見了,對中國人作何感想?軍方海難調查報告裏的結論應該說是公允而客觀的:「中國人的行為是應受指責的,正因為他們的不良行動,更延誤了十分珍貴的時間,造成越來越多的中國人無法逃生。」 做出此類舉動的僅是中國人中的一小部份,不過,人家不可能指出你是哪個,叫什麼名字,只能以「中國人」籠而統之。國人在國外的不良行為,極易留下損害民族與國家形象的印記,這便是國民走出國門後無法推卻的責任。

 

當我在法國國防部史料處好不容易查閱到這些史料時,我的心情既悲哀又沉重。重讀經過悉心研究梳理的這個大慘劇的前前後後,心中依然難復平靜!20172月,適逢阿托斯號郵輪遭襲沉沒、我中華勞工543人瞬間葬身地中海的慘劇整整一百周年之際,特撰此文,是為悲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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