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莫利亞 鏡報紐約分社社長

☉圖/龔文謨 新華社簽約攝影師

聯合國的「旗艦」刊物《2017年世界經濟形勢與展望》(World Economic Situation and Prospects 2017)英文版已於年初發行。一元復始，萬象更新。在辭舊迎新，開啟2017年的第三天，我們冒着寒風凜冽，興致勃勃地專程赴聯合國經濟與社會事務部發展政策研究司，司長洪平凡博士應邀欣慰地接受了筆者專訪。

世界正在發生眾多深刻變化之際，2017年世界經濟能否有所改善？將面臨哪些不確定因素和風險？如何認識英國公投脫歐被稱之為「黑天鵝」事件？如何評析美國特朗普競選時提出的一系列政策理念？2017年聯合國的報告中有哪些政策建議？聆聽了洪平凡博士增信釋疑、精闢入裏的解答，獲益匪淺。特報道如下，以饗鏡報月刊海內外讀者。

世界各國經濟高度依賴貨幣政策

莫利亞：在2016年年初採訪您時，您提到世界經濟展望可用「五低一高」的宏觀特徵來概括。回顧2016年，您認為當時的判斷是否正確？

洪平凡：世界經濟在2016年的確可以用「五低一高」來概括：低經濟增長、低國際貿易流量、低通貨膨脹、低投資增長、低利率、高債務水平。2016年世界經濟增長速度估計僅為2.2%，是2009年大衰退以來最低的增長率。全球貿易量在2016年增長了1. 2%，是過去30年來的第三低水平。

全球平均通貨膨脹率在2016年為2.4%，只比全球金融危機以來最低水平的2015年的2.1%略微上升。投資增長在許多主要發達國家、發展中國家以及轉型經濟國家都明顯放緩。

在2016年，除了美聯儲加了一次利息之外，其它一些發達國家的中央銀行把政策利率降為史無前例的負值。大部份發展中國家中央銀行的政策利率也處於他們自己的歷史低位。同時，資本市場政府債券的長期利率創下歷史新低，儘管這些利率在2016年年底特朗普當選美國總統之後有所上升。世界各國債務普遍上升，不少國家的債務與國內生產總值之比達到歷史高位。所以2016年還可以加上「一高」：世界各國經濟高度依賴貨幣政策。

2017世界經濟不可能根本性轉變

莫：您認為世界經濟形勢2017年能否改善？

洪：我們預計世界經濟「五低兩高」的局面在2017年將略有改善，但不可能發生根本性轉變。全球經濟增長預計在2017年增長2.7%，高於2016年的2.2%。但這主要反映一些在過去兩年處於衰退的經濟體，例如巴西和俄羅斯，將於2017年企穩，但並不表示全球經濟將會發生轉折性強勁增長。

莫：請您概括一下世界主要發達國家在2017年的經濟增長前景如何？

洪：從主要發達國家來看，美國經濟預計2017年增長1.9%，高於2016年1.5%的增長率。美國就業已基本復蘇，將會繼續支持消費增長。特朗普總統新政府的各項政策在短期內有很多不確定因素，目前還很難精確判斷對經濟的總體影響。

預計歐洲2017年增長1.8%，與2016年持平。歐洲量化寬鬆還將繼續刺激經濟。就業和消費將繼續緩慢改善。英國退出歐盟的過程在今後兩年仍然將對經濟產生負面影響。日本經濟預期在2017年增長0.9%，高於2016年0.6%的增值率。日本失業率只有3%，但工資和通貨膨脹仍然下行。

莫：發展中國家和新興經濟體的經濟前景如何?

洪：在發展中國家中，預計東亞在2017年增長5.6%。過去幾年的增長下滑得到遏制，開始企穩。其中，中國在2017年預計增長6.5%。南亞已成為全球經濟增長最快的地區，預計2017年增長6.9%。其中，印度經濟增速已經超過了中國，預計在2017年增長7.7%。非洲經濟增長在2016年只有1.6%，但隨着石油和其它一些初級產品價格的回升，預計2017年增長3.2%。西亞經濟仍然遭受着低石油價格和區域武裝衝突的影響，預計2017年增長2.2%。拉美經濟在持續兩年衰退之後，預計2017年可以恢復增長1.3%。其中，巴西在2015-2016分別衰退3.9%和3.2%，預計2017年能夠恢復增長0.6%。俄羅斯經濟隨着石油價格的回升也將從過去連續兩年的衰退中企穩，在2017年恢復1.0%增長。

莫：聯合國特別關注最不發達國家的經濟發展。您對這些不發達國家的經濟前景是否樂觀？

洪：全球有50個國家被聯合國列為最不發達國家，享有特定的國際貿易和資金方面的援助。聯合國在2015年推出的可持續發展目標中給最不發達國家確立了7%的增長指標。這些國家預計在2017年增長5.2%。這些國家在近期內仍低於其增長目標，同時，也無法保證在醫療保健、教育、社會保障和應對氣候變化等方面所需要的資源。

在目前的經濟增長趨勢下，最不發達國家近35%的人口可能在2030年之前仍然處於極端貧困狀態，無法實現聯合國可持續發展目標中確立的在2030年之前消除極端貧困的指標。

經濟全球化進程有所衰退

莫：造成世界經濟增長疲軟原因是甚麼？

洪：造成世界經濟增長疲軟主要原因比較複雜。過去幾年世界各國實體經濟投資增長下滑是造成目前以及今後幾年世界經濟增長低迷的直接因素之一。面臨一些經濟和政治不確定性，全球企業投資動力不足。自2015年以來，許多國家在石油和採掘業投資出現了急劇下降。另一些國家，實體經濟投資面臨銀行和金融市場的制約因素。在大多數發達國家，儘管債券收益率創歷史新低，甚至出現負利率，但公共投資仍然在縮減。

投資不足直接影響技術創新、勞動力技能和基礎設施，從而導致大多數發達國家和許多發展中國家在最近幾年勞動生產率增長的明顯放緩。

例如，在發達國家中，1980-2010年期間，美國勞動生產率平均增長1.6%，日本1.5%，歐洲1.3%。而在2011-2016年期間，美國勞動生產率平均增長0.6%，日本0.4%，歐洲0.5%；下降了近三分之二。新興經濟和發展中國家目前的勞動生產率增長比1980-2010年期間平均下降了一半。

莫：人們常把國際貿易比作經濟增長的發動機。而目前國際貿易大幅減速是否也是導致世界經濟增長疲軟的重要原因？

洪：全球貿易大幅度減速既是世界經濟增長疲軟的一個因素，但同時也是經濟增長緩慢的一個症狀。全球貿易減速有週期性因素，例如全球需求構成改變和全球經濟和政治環境不確定性加劇，繼續限制全球貿易增長。另一方面，一些在1990和2000年代有利於全球貿易迅速擴張的結構性轉變開始減弱，導致貿易自由化進展放緩。

全球貿易增長與世界經濟總值增長兩者之比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衡量經濟全球化的進程。如果國際貿易增長高於經濟總值增長，則表示經濟全球化在不斷深化；如果國際貿易增長等於經濟總值增長，即表示經濟全球化在停止深化；如果國際貿易增長低於經濟總值增長，則表示經濟全球化在倒退。

在金融危機之前的20多年裡，世界貿易平均增長率是同期世界生產總值增長率的兩倍以上，意味着經濟全球化處於加速階段。而在2016年，世界貿易增長約1.2%，低於世界生產總值增長2.2%的水平，意味着經濟全球化進程有所衰退。

我們預計全球貿易在2017年將增長2.7%，但全球貿易增長率在未來幾年不可能大幅超過世界經濟增長率。

全球經濟仍面臨不確定因素和風險

莫：您認為世界經濟在2017年面臨哪些重大不確定因素和風險？

洪：全球經濟前景仍然面臨不少重大不確定因素和風險。例如，歐洲和日本一些發達國家實行的負利率貨幣政策，其作用仍有待實踐證明。從短期來看，採取負利率之後，這些國家貨幣市場和商業銀行的短期信貸利率也隨之有所下降。負利率政策也降低了一些長期信貸利率。但有些商業銀行反而提高了房貸利率，為了彌補負利率政策導致利潤空間的下降。負利率政策並沒有能夠有效降低通貨緊縮風險。此外，商業銀行，特別是零售銀行，不可能將儲蓄利率降為負值，因此負利率政策嚴重擠壓銀行利潤，威脅一些銀行的生存。一些非銀行金融機構，特別是主要依靠政府債券收益的機構，包括退行基金，主權基金，保險基金，負利率對它們影響嚴重。同時，美聯儲在未來繼續加息的時間點和路徑也不確定。美國與其他主要經濟體利率差的繼續擴大可能觸發金融波動，導致流入發展中經濟體的資本逆轉，迫使其它貨幣貶值。這將進一步加劇一些發展中國家債務違約率上升，提高借款成本，增加去槓桿壓力，加大銀行風險。

再如，新一屆美國政府有關國際貿易、移民和氣候變化等重要政策方向的改變仍然面臨不確定性。英國脫離歐盟決定帶來的風險仍然存在。

英國脫歐不應稱為「黑天鵝」事件

莫：英國在2016年6月公投決定退出歐盟，在當時被稱之為「黑天鵝」事件。這一事件對未來的經濟影響仍然存在哪些不確定性？

洪：英國要真正脫離歐盟，要首先正式觸發《里斯本條約》第50條。根據這一條款，將與歐盟進行兩年的談判。談判內容將涉及英國與歐盟之間未來在貿易、金融和移民安排等方面的問題。其談判結果有很大不確定性。

倫敦在銀行業中扮演着至關重要的角色，在跨國借貸、批發銀行、利率交易、歐洲股票交易和外匯交易等方面佔據很高全球份額。一旦脫歐談判改變英國與歐盟在金融交易方面的條例，雙方的金融體系都將受到很大影響。同時，脫歐談判本身的複雜過程可能會衝擊投資者和消費者的信心。英國脫歐談判結果還將影響其它歐盟成員國對歐盟的信心，對歐盟的治理結構產生影響。此外，我不贊成將英國公投脫歐稱為「黑天鵝」事件。

莫：為甚麼您不贊成將英國公投脫歐稱為「黑天鵝」事件？

洪：金融界所定義的「黑天鵝」事件有三個特徵: (1)事前根據現有信息不可判斷其發生的概率，或發生的概率小到忽略不計；(2)事件發生後產生巨大經濟和社會影響；(3)事後分析有會發現其發生的必然性。

英國公投之前，其脫歐結果的概率顯然不是小到忽略不計。還有人將特朗普當選美國總統，以及其它一些事件也稱為「黑天鵝」事件，認為2016年「黑天鵝滿天飛」。這是對「黑天鵝」理論的誤解和濫用，其結果可能是導致人們對未來可能發生的真正具有「黑天鵝」事件的風險掉以輕心。

特朗普政策或會帶來經濟政治衝擊

莫：您認為特朗普的政策對美國經濟和世界經濟將會產生甚麼影響？

洪：從特朗普在競選時提出的一系列政策理念來看，顯然與前幾屆美國政府的政策理念有很大差異，有些甚至是背道而馳。他如果真正去推行這些政策必將對美國和世界的經濟和政治格局帶來巨大衝擊。但是，他是否會極力推動這些政策理念，能否得到他內閣成員和國會的支持，最終有多少政策能落實，以及其他國家如何與特朗普新政府博弈，都存在很多不確定性和風險。

目前定量分析特朗普政策對世界經濟的影響還為時過早。此外，他提出的一些政策對經濟的影響可能會相互抵銷。例如，他的減稅政策，加大基礎設施投資，和減少金融監管等政策在短期可以刺激經濟增長。但是，他提出的貿易保護主義政策和限制移民政策顯然會抑制經濟增長。如果其他國家對美國的貿易保護主義政策採取相應的報復性措施，那麼世界貿易和經濟必將遭受嚴重打擊。

加強國際政策協調促世界經濟恢復增長

莫：2017年聯合國的報告中有哪些政策建議？

洪：聯合國的報告認為，世界經濟需要更平衡的政策組合，避免過度依賴貨幣政策。為了使全球經濟在中期內恢復穩健增長，解決有關可持續發展方面的社會和環境問題，決策者需要更加平衡的政策方針。除了更有效地利用財政政策外，全面實現可持續發展目標不能只依賴需求管理，還需要確保宏觀經濟政策與結構改革和其它一些政策充分結合，以解決貧困、不平等和氣候變化等問題。

各國需要更全面的政策工具，但也要根據各自情況進行調整。例如，結構改革可以包括更廣泛地使用收入政策來解決不平等問題。推動積極的勞動力市場政策來支持就業。應該採取有效的金融監管和激勵措施調動資源，鼓勵在基礎設施、社會服務和綠色技術等領域的投資。此外，增加對教育、職業培訓和研發設施的投資，可以促進勞動力技能和創新。應鼓勵建立一個與可持續發展相協調的具有活力的商業環境，這包括包容性融資渠道、透明的行政程序和有效監管框架。

聯合國報告建議在聯合國2030年可持續發展議程框架下，加強國際政策協調。政策協調的內容包括：確保貿易政策、投資政策和其他公共政策之間的一致性和互補性，更好地使多邊貿易體系與聯合國2030年可持續發展議程保持一致，確保包容性增長和人人有體面的工作。需要一個透明的國際服務性貿易市場，尤其要促進來自發展中國家的服務性貿易供應商在國際市場的參與度。另外，各國還需要共同合作，以減少巨大的貿易融資缺口，特別是在非洲的最貧窮國家、亞洲發展中國家和全球小島嶼發展中國家。為了確保全球貿易體系能解決發展問題，世界貿易組織應發揮更大的作用。各國在許多其他領域也需要進一步開展合作，包括加快清潔技術轉讓：支持氣候融資；擴大國際公共財政和官方發展援助；加強國際稅務合作和解決非法資金流動；建立全球金融安全網；以及協調應對大規模難民和移徙所構成的挑戰等等。

2017年1月10日於紐約春暉室

聯合國經濟與社會事務部發展政策研究司司長洪平凡博士

聯合國經社部發展政策研究司司長洪平凡博士(右)在辦公室接受鏡報紐約分社社長莫利亞(左)專訪

洪平凡(左)與莫利亞(右)在聯合國193個會員國的國旗前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