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胡后法

目前歐美關係出現的是質的變化，不再具有冷戰期間的那種「純樸」，美國由保護歐洲向分化歐洲的轉變，給歐洲人帶來的是無盡的迷茫，而未來將向何方發展，將是歐洲各國政治家最傷腦筋的問題。

二戰以來，歐美關係一直是國際秩序最重要的一環，牢固的歐美關係是美國稱霸世界的重要基石。美國歷來把歐洲視為推行其對外戰略最牢靠的盟友，歐洲國家也將美國視為最可靠的軍事保護傘、最重要的經濟合作夥伴。由美國牽頭成立、以歐洲國家和美國為成員國的北大西洋公約組織既是美國與蘇聯展開戰略競爭的一把政治、軍事「利劍」，也是美國牢牢控制歐洲的主要工具。

美國在戰後為世界一手打造了上述國際力量格局。在這一格局下，歐洲國家在政治、經濟、軍事、外交等主要領域必須聽命於美國的指揮，歐洲國家背靠美國這棵大樹也獲得了巨大實惠。由於軍事上由美國提供保護、經濟上享受美國優待，歐洲國家在戰後數十年中可以集中精力振興經濟、改善民生、發展科技，歐洲由此而成為世界上經濟最發達、財富最集中的地區。冷戰雖然使歐洲成為美國在軍事和政治上的「附庸」，卻成為世界上的「經濟巨人」，尤其是歐洲的一體化發展達到了人類歷史上從未有過的程度。

從最初的煤鋼聯盟，到後來的歐共體，再到實現貨幣統一的歐盟，歐洲這個曾經戰亂不斷的大陸在二戰後經歷了一個難得的以和平、穩定和統一為特徵的「黃金時期」。然而，當世界進入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以來，歐洲的「黃金時期」似乎也隨之消失，歐洲上空的「政治陰雲」越來越多，許許多多的不確定因素讓人們難以預測歐洲的未來，其中影響歐洲未來發展的最大因素無疑是美國對歐政策的變化。美歐關係正面臨戰後以來從未有過的巨大挑戰。

歐洲對美國疑慮重重

冷戰結束以來，歐美關係逐漸開始出現裂痕。冷戰期間，美歐面臨的共同敵人是強大的前蘇聯及其領導下的社會主義陣營，尤其是當雙方陷入不斷升級的軍備競賽後，歐洲不得不緊緊依靠美國的軍事保護，政治和外交上服從美國的「絕對領導」。凡涉及對外戰略和重大國際關係問題，美歐基本保持一個聲音。因此，戰後的歐洲實際並沒有「外交主權」。

隨着蘇聯的解體和東歐社會主義陣營的瓦解，冷戰所維繫的歐美堅固關係逐漸出現鬆動。美國在對外政策上的許多動作，日益背離歐洲國家的利益，而美國為維護自己在全球的霸權地位，也不可能處處照顧歐洲國家的特殊利益，雙方矛盾進一步增多。比如，布殊總統時期，美國以反恐為藉口，先後發動了對伊拉克、利比亞和阿富汗等國的反恐戰爭，受到了歐洲國家的普遍反對，對歐美關係帶來了自二戰以來最大的打擊。

冷戰期間，歐洲國家對美國的外交政策，基本上是亦步亦趨。對美國的霸道行徑，歐洲國家即使心裡不完全接受，也只能忍氣吞聲，「敢怒不敢言」。但對美國發動的所謂反恐戰爭，歐洲國家一改過去「息事寧人」的忍讓態度，公開向美國表達不滿。歐盟的兩個主要大國德國和法國，率先對美國「說不」。當時在兩國主政的施羅德和希拉克都是歐洲政壇上的重量級人物，以敢於維護歐洲利益而著稱，兩人公開指責美國的戰爭行為，堅決拒絕絕參與美國的反恐戰爭，大有與美國「分道揚鑣」的架勢。這是二戰以來歐美關係首次出現最大的戰略分歧，為後來的歐美矛盾埋下了深深的政治後患，開啟了歐洲國家抗衡美國的先例。

反恐戰爭使美國元氣大傷，隨着戰爭的結束，美歐關係時好時壞、齟齬不斷，但由於雙方總體上沒有改變相互依存的格局，在一些重大國際問題上歐美基本上能以「大局」為重，避免了嚴重矛盾和利益對立的出現。反恐戰爭後的一二十年內，美歐關係雖然沒有像冷戰期間那麼「親密無間」，但總體上保持了平穩發展態勢，歐洲仍然是美國的最大盟友，美國也一直是歐洲最主要的依靠力量。

然而，近年來，歐洲對美國的疑慮驟然而升，美歐關係出現了越來越多的裂痕，維持了半個多世紀的美歐盟友關係被越來越大的利益分歧和政治紛爭所困擾，雙方在許多重大雙邊和國際問題上的不協調聲音不斷增多。美歐關係的這一變化成為近年來國際局勢演變的標誌性事件。

出現上述現象的根本原因在於美國國內「政治風向」的變化。近年來，美國推行的單邊主義進入了登峰造極的歷史新階段。對美國而言，推行單邊主義本屬理所當然的事情，因為作為世界頭號超級大國，美國歷來認為自己是世界上唯一有資格對別國可以隨心所欲的國家。然而，與歷屆美國總統相比，特朗普總統推進的是「升級版」的單邊主義，其最大特點是具有明顯的極端化傾向。在「美國優先」的口號下，特朗普把「是不是符合美國利益」作為所有對外政策的最高準則，即使是歐洲盟國的利益，特朗普總統也可以不屑一顧。

在歐洲國家看來，美國已失去曾經擁有的大國風度。作為獨霸天下的超級大國，美國不再是處處關照盟國利益的「老大哥」，而是與盟國錙銖必較的「小氣鬼」。美國雖然對別國依然頤指氣使，但卻失去了領導世界的意願和能力。在伊核問題、防務開支問題、應對氣候變化等一系列問題上，歐洲國家與美國的態度早已大相逕庭。今日美國，只知道讓歐洲盟國服從美國的利益，卻不願為歐洲國家承擔責任。

為了讓歐洲購買美國的高價能源，美國極力反對歐洲國家進口俄羅斯的天然氣。德國作為美國在歐洲的最大盟國，由於修建從俄羅斯到歐洲的天然氣管道，竟然受到美國的制裁威脅。目前，美國面臨的根本問題在於，一方面不想放棄超級大國的地位，對包括盟國在內的世界各國繼續發號施令，另一方面卻不想承擔大國的責任和擔當。

按照國際社會的普遍理解，作為超級大國，理所當然地要擔當起促進和保障世界和平與穩定的重任，特別是當世界面臨重大危機時，超級大國就應領導國際社會戰勝危機，並且有責任向世界提供強大而豐富的公共產品。在歐洲國家看來，美國戰後以來為歐洲國家提供安全保障，正是美國作為世界頭號超級大國的「分內之事」，而今天的美國，已經沒有意願承擔大國責任，因而一再要求歐洲盟國增加防務經費，否則美國將從歐洲撤軍。

美國不會放棄控制歐洲

面對美國對歐政策的變化，歐洲國家採取了冷靜應對的策略。近年來，歐盟所面對的來自內部和外部的挑戰十分嚴峻，但最大的挑戰是美國對歐態度的變化。歐洲國家的政治家近年來普遍開始思索獨立塑造未來的各種可能。

觀察歐洲未來發展趨勢，有一點必須肯定，即美國近年來雖然對歐洲推行單邊主義，對歐關係上採取「唯利是圖」的政策，但歐洲依然是美國戰略重點之一，美國不會放棄對歐洲的控制。美國雖然將戰略重點轉向亞洲，但絕對不會忽視歐洲的重要戰略地位。不管亞洲未來如何發展，歐洲永遠是世界格局中最重要的戰略區域。

歐洲集中了全世界最富裕的國家，歐洲歷史悠久、社會穩定、市場巨大，擁有世界上最先進的經濟、科技實力，軍事力量也處於領先地位。歐洲在世界地緣政治中始終發揮着無與倫比的重要作用，也是歷史上大國競爭的重點地區。因此，任何大國都謀求擴大在歐洲的影響力，提升對歐洲市場的參與度，增強在歐洲的聲音。回顧歷史，展望未來，美國無論如何都會繼續將歐洲視為地緣政治的戰略要地。對美國而言，控制歐洲是永恆的戰略任務。

然而，美國近年來又為何對歐洲盟友採取日趨強硬的態度、對歐洲國家的利益常常置之不理呢？實際上，美國並沒有從根本上改變歐洲戰略，只是改變了處理對歐關係的策略。二戰以來，美國憑藉其強大國力，通過對歐提供全面保護，實現了對歐洲的控制。從「馬歇爾計劃」到各類經濟援助，從駐軍歐洲到共同應對前蘇聯威脅，美國雖然為此付出了相應代價，但卻為美國稱霸世界奠定了基礎，使美國在與以蘇聯為首的社會主義陣營的較量中贏得了主動，鞏固了美國的全球霸主地位。

冷戰結束後，美國基於蘇聯的解體和社會主義陣營的瓦解，錯誤地認為「歷史已經終結」，未來世界將由美國「一統天下」，美國可以在世界上「為所欲為」。在這種意識主導下，美國開始了在全球的新一輪戰略擴張。其間，美國的軍隊先後涉足中東、非洲、中亞等許多國家和地區，接二連三地發動了反恐戰爭、顏色革命、改造中東等政治干涉和軍事行動。然而，美國的這一輪擴張持續時間長、資源消耗大，超出了美國國力所能承擔的極限。自克林頓和奧巴馬執政以來，美國政治精英已認識到擴張戰略受到的制約及對美國的傷害，並開始醞釀戰略調整。自此，戰備收縮成為美國對外政策的主基調。特朗普上臺以來，不僅繼承了戰略收縮的既定路線，而且推行激進的單邊主義和民粹主義，將「國家利己主義」貫穿於內外政策的方方面面。

然而，戰略收縮並不意味着美國放棄霸權主義。相反，稱霸世界依然是美國謀求的長遠戰略，只是改變了謀求霸權的方式和策略。例如，在歐洲戰略上，美國過去主要通過提供全方位的保護來實現對歐洲的控制，而如今則主要採取「巧實力」來達到這一目的。對歐洲實施分化、削弱歐盟的統一力量是美國對歐「巧實力」戰略的主要內容。

美國對歐洲實施「巧實力」戰略的第一步是鼓動英國實現「脫歐」，以達到削弱歐盟力量的戰略目標。英國脫歐對歐盟的打擊是顯而易見的，它不僅使歐盟的地盤大大縮小，而且削弱了歐盟的地緣政治地位。脫歐後，英國與歐盟之間留下的一大堆難題有待解決，這將在相當長時期內消耗歐盟本來可用於推進內部一體化的精力和資源。

美國對歐「巧實力」的第二步是在歐盟內部製造矛盾，阻止歐洲用一個聲音說話。例如，近年來，美國極力對德國、法國施壓，一方面要求它們增加軍費，並威脅從德國減少駐軍，另一方面卻對波蘭頻頻發起外交攻勢，與波蘭協商駐軍和部署反導系統的可能性。美國的這一做法明顯是在歐洲國家之間製造矛盾，對歐洲實施政治分化。近來，波蘭等東歐國家與德、法等西歐國家的矛盾明顯增多。有人甚至預測，波蘭有可能成為第二個「脫歐」的國家，說明美國的「巧實力」戰略已取得階段性效果。

美國的第三步是在歐洲周邊或與歐洲利益攸關的國家和地區製造衝突甚至挑起局部戰爭，從而擾亂歐洲國家的社會穩定和經濟發展。比如，美國在中東地區發動戰爭或製造內亂，其直接後果是損害歐洲國家傳統的商貿管道，影響歐洲國家的能源供給，戰爭和內亂引發的難民潮更是給歐洲各國造成了巨大衝擊，破壞了歐洲國家的內部穩定。

事實正在證明，目前歐美關係出現的是質的變化，不再具有冷戰期間的那種「純樸」，美國由保護歐洲向分化歐洲的轉變，給歐洲人帶來的是無盡的迷茫，而未來將向何方發展，將是歐洲各國政治家最傷腦筋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