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護理醫師張群霞

☉文/莫利亞

鏡報紐約分社社長

據路透社紐約2020年12月4日報道，世界衞生組織總幹事譚德塞在一個有關冠狀肺炎大流行（CORONAVIRUS PANDEMIC）的特別會議上指出，迄今，新冠肺炎已經在全球感染了6500萬人。全美確診冠狀肺炎患者14,829,304人，已死285,849人。紐約州確診冠狀肺炎患者701,828人，已死34,701人。紐約市確診冠狀肺炎患者332,572人，已死34,346人。由此可見醫療工作者肩負何等重擔。

一、 新冠肺炎的死因是血管栓塞

這位先後在新西蘭和澳洲的醫療系統工作30多年，擁有護理醫師執照的張群霞，被安排到紐約曼哈頓一家醫院當護理醫師。經電話聯絡，她欣然接受筆者專訪。我們兩人就在電話中一問一答中開始了專訪的內容。

莫：群霞，請您先講講您工作的這家醫院面對新冠肺炎大流行的狀況。

張：疫情剛開始爆發時，來勢凶猛，3月和4月疫情非常恐怖。5月中旬疫情緩和下來，病人開始減少。醫院一時間沒有防護用品。紐約州比其它州延遲了兩三個星期關閉學校。最早進我們醫院的病人大多有基礎疾病，例如冠心病、糖尿病、高血壓等。有些病人是A型血，複製病毒的速度很快。因新冠肺炎是新病毒，開始時醫院沒有治療經驗，以為該病是肺的問題。慢慢積累一些經驗後，才知道其實該病的死因是血管栓塞，肺部問題只是症狀。

莫：上班時，面對新冠肺炎患者的治療和護理，有哪些困難？

張：我本來在心臟病病房上班。新冠肺炎患者越來越多，原來的病房都成了新冠病房，其中很多病房改為COVID ICU。我就被安排到新冠病房當護士。原先病房裡沒有呼吸機，後來有了。3月和4月是最艱難的日子。上班時大家都沒有經驗，心裡很害怕。進醫院的患者簡直是一陣風多了，一陣風少了。可能接收新冠肺炎患者的醫院逐漸多了，8月份，我們醫院一個新冠病人都沒有了，指不定甚麼時候又進來新患者。

二、工作再艱難也不能臨陣脫逃

莫：在醫院上班的人有哪些困難要解決？

張：近半年來，我所在的醫院先後治癒出院的患者有100多人，死去的有500到600人，其中由我照顧的有一百多人。每天都有人死，從來沒見過一下子死這麼多人！我每天上班時都擔驚受怕。下班後，回到家裡心裡老是不安，不敢跟孩子坐在一起吃飯，就怕把病毒傳染給孩子。眼看着一起上班的護士有的請假不上班，有的辭職不幹了，有的心裡老裝着自己的孩子。來上班的，大家都沒有經驗，心裡很害怕。我家裡也有孩子，家裡沒人可支持我，但是我堅持天天按時上班，真是硬着頭皮沒有請過一天假！我覺得，工作再艱難，也不能臨陣脫逃，這是職業道德問題。

三、照顧新冠肺炎患者強度大

莫：照顧新冠患者與其它患者的主要區別在哪？

張：照顧患者時，要給他服藥，幫他翻身、吸痰、用麻藥、監控血壓。有的要給患者胃部插管，把營養液從胃灌進去。對肥胖200到300磅的，每2個小時要幫患者翻身。有些護士助理能逃走的都走了。我在負壓艙照顧患者時，一天15小時與患者在同一個房間相處。剛開始大家以為新冠病毒通過飛沫傳播。我認為空氣也會傳播，必須隔離患者，後來證明我說的對，醫生向我道了歉。在治療患者時，意大利給患者吃氯喹；而美國要等患者病得很嚴重了才給吃。氯喹在醫院用隨時監測，不會有危險，不致於導致心律不齊。能不用呼吸機盡量不用，可以用高壓輸氧BIPAP。

四、用微信讓病人和家屬分享視頻

莫：對重症室ICU患者，工作量很大，您如何改善治療效果？

張：對重症室患者，我覺得給予患者精神支撐很重要，不能讓病人每天處於隔絕狀態；更不能見病人煩躁就給他加點鎮靜藥。其實患者心裡很想看看家人。醫院每天給病人一次與家人見面的機會，我就用微信幫患者與家人或太太做視頻。每當患者從視頻中看到太太，患者的心情好了，病情也好轉了，從而堅強地面對自己的病。太太眼看患者後來終於可以拿掉氣管，轉到退伍軍人醫院，太太也很開心。

一位得了喉癌的日本女士，心臟突然停止跳動，她丈夫為她復甦把她救過來，送到醫院。我每天用視頻讓兩人溝通。家人能看到病人，對我們就有信心。如果家人見不到患者，心裡就沒底。我給這位日本女士用了藥，她活了下來。她因氣管插管；做過喉癌手術，喉嚨有痰，分泌物很多，我就給她吸痰，把呼吸機的溫度和濕度都控制得很好，我一給她吸痰就有很多痰出來。當患者突然一下子無血壓，我們馬上呼叫急救，但沒見人來，我就跟麻醉護士決定給病人用藥，我們終於救活了她，後來她終於出院了。本來這種情況應該由醫生用藥，但你想想，病人就要死了，等不到醫生來，我有ALSC急救證書（active life support certificate），在危急情況下，我可以給病人用藥，為此醫院沒有指責我反而說我好。

五、ZOOM TIME本來只給臨危病人，後來也給新冠病人用。

莫：如果眼看病人不行了，醫院如何盡快處理？

張：如果病人不行了，我們醫院也會讓家人來看最後一面。我們有兩個儲藏屍體的冰凍車在醫院門口，到六月初才開走。我們的技術人員也去搬屍體。我想這種事情人生大概就經歷一兩次而已。這種情況，我心裡很難受，我用我最大力量照顧好病人，在我手裡一個病人都沒死。有一個病人體重300磅，吃8種藥，每天我15小時跟病人在一起，無法吃飯，無法上廁所。再苦，再困難，我也得熬過每一天。兩個星期後，那個病人終於死了。遺憾的是，不是我在照顧他的時候死去，沒有最後見他一面。前不久，醫院安排兩個病人從ICU搬到普通病房，我很不放心，我對醫生說，將病人轉過去我很擔心，結果，轉過去沒幾天，其中一個病人死了。每次病人死了我都很傷心。我覺得，每個人只有一次生命，如果護理時稍微盡心一點，效果就會好一點。每當我的病人轉到普通病房，我總會去看看他們。每當死一個病人，我的心裡就很不舒服，心情總是很不好，老是想，怎麼有機會安慰安慰死者的家人。

六、新冠肺炎疫情面臨的困境

莫：如果有一天，一下子來了很多病人，病情也很複雜，醫院如何妥善安排?

張：可以說，當時的確沒辦法。醫院立刻被迫把所有地方變成ICU，僅有的一個大一點的病房安排了4個病人。我們護士台也安在裡面。因人手少，每個護士每天工作14小時，這是違反規定的。而我竟要24小時與病人在一起。有個外地來的志願者，硬是不敢進病房工作。上班時，我戴上N95口罩、面罩，另一種補救辦法是吃大量維生素C。我先後做了兩次核酸檢測和抗體檢測：第一次檢測新冠病毒顯示為陰性。後來又做一次核酸檢測和抗體檢測都是陰性，說明我從來沒感染過，很幸運！剛開始，醫院裡防護物資緊張，按理我應穿防護衣。可是，醫院不讓我用防護衣。沒想到，有人給我捐了防護衣，但醫院不讓用。我只好穿美國那種薄薄的黃色隔離衣，戴上N95口罩、面罩。對我來說，長時間跟新冠病人同處一室，是非常危險的。這個階段，我感到精疲力盡，覺得這陣子老了很多。有幾個同事年紀沒我大都退休了，怕9月份疫情重來。當時他們都說我：「就你是英雄」。仔細想想，總覺有點委屈。雖然我們幹得這麼辛苦，只拿正常應有的工資。後來給我們發「危險工作薪水」：只有1000元，其中546元要交稅，誰知我們拿到手裡剩多少錢？想想簡直是個笑話！美國政府對醫療工作者的待遇和福利就這麼不合情理嗎？說真的，其實就是不關心，不合理！後來，倒是非牟利機構給我們送餐！我心裡更想不通了！我就說，那麼醫院起碼應該給我們供應一杯水吧，這才享受到醫院給我們送水送茶！

莫：您先後在新西蘭和澳洲都工作過，特別在當地醫療系統工作30多年。那裡的防疫工作做得怎麼樣？

張：那裏做得很好。剛開始有疫情，就嚴格隔離。到4月份慢慢開放，採取有序地開放。我接觸的人，感到素質都很好，這點也很重要。

莫：美國約翰霍普金斯大學統計數據顯示，截至台灣時間12月12日12時37分，全球新冠肺炎確診病例已超過7100萬例，達71042729例，染疫死亡人數累計159萬4204人。美國依然是全球疫情最嚴重的國家，染疫死亡人數逼近30萬，已經超過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陣亡的美軍人數。截止12月12日美國確診病例逾1585萬例，至少29萬5539人因感染新冠病毒死亡。而根據美國退伍軍人事務部的統計，在二戰期間，陣亡美軍將士人數為291557。美新冠疫情死亡記錄僅發生在過去不到一年；而美國參與第二次世界大戰持續了大約四年。

張：美國疾病管制及預防中心官員霍爾日前表示，美國實際的感染人數很可能遠高於通報的數據，根據血清陽性率和預測模型的估計，實際感染人數可能比報告的病例數高出2至7倍。紐約州長葛謨宣布市內所有餐廳從12月14日起停止室內用餐，只能外帶、外送或戶外用餐，對餐飲業無疑是雪上加霜。

七、回家不敢跟孩子一起吃飯

張：每天回到家裡都擔心，怕傳染給孩子，怕傳染給家人。本來政府應該給醫療工作人員另外提供住的地方。我在紐約，每天必須回家照顧小孩，每天來回開車上下班，來回在路上一個半小時。每天一回家先到地下室，洗澡換衣服，弄點飯菜，但不敢跟孩子一起吃飯。每天在醫院上班12個小時，經常無法準時下班。如果偶爾有患者來了要急救，就得留下幫忙。通常下班後到家已是晚上9點或10點。第二天上班後，如果工作強度大，壓力很大，我得盡力撐下去。如果我哪天不上班，就會給同事增加工作量。本來醫院應該給醫療人員住酒店。我有個同事，家裡有奶奶照應，不回家，自己在曼哈頓租房子住，離上班的醫院近，方便多了。但他幾個月沒看到家人。這幾個月，病人多，我生氣的時候第一反應是：這輩子不再做護士了。一做就做了30年。其他同事借故甚麼都行，不能來上班，就不來了。而我們當護士的不來上班，想想患者在床上不能翻身，都無法交待。而倒是醫師查房，有時也可在病房外面，下了醫囑讓護士去執行。我是護理醫師，比護士自由；但我心軟，輕易不能耽誤工作。幹得太累了，唯一的辦法是給自己吃大量維生素C，增強免疫力。

八、看到病人放棄自己最難受

莫：幹您這一行的，難道就沒有精神愉快的時候嗎？

張：有，當然有。只要病人的病好了，那是最開心的。而看着病人放棄自己，儘管我盡了最大的心血要幫她，要她堅強地與病痛拼搏，還是幫不了她，心裡很難受。她是2019年剛退休的護士，有個22歲女兒和26歲的兒子，孩子都沒成家，丈夫已去世。她病重時，我對她說你一定能挺過去；但她還是放棄自己了。我請神職人員幫忙，總算把她的兒女帶進醫院。她見到從英國趕來的兒女時，兒子女兒異口同聲地對她說：「媽媽我們愛你，你會好起來」。媽媽看到我給兩個子女穿得嚴嚴實實的防護衣，握住我的雙手，眼淚籟籟地流下來。她說要喝可樂，我在ginger ale裡放了冰餵她喝，她喝得有滋有味，對着我笑。我盡了最大努力，但她還是衝不過那道防線，看着她像蠟燭一點點熄滅，最後走了。我的眼淚不由自主地掉下來。凡是我照顧的病人，總是把他們照顧得舒舒服服，握住他們的手，給他們鼓氣。有些太難受的病人就挺不過去。她們剛開始掙扎，後來還是放棄自己。她們的意識是清楚的，但不想動，幫她們翻身，她們都不想動。我想，她們沒有基礎疾病，可能是A型血，複製病毒速度很快。

九、這是醫療工作者應有的職業道德

莫：美國的新冠死亡人數不斷更新上漲，12月14日總計已有超過30萬人死亡，每天20萬人感染，死亡人數達到2500人，甚至3000人。

張：美國真實的新冠數據其實是被低估的。如果說今年春季出現的疫情第一波浪潮，那麼美國的疫情波峰似乎一直保持着，低谷仍未來臨。目前有超過10萬9千人因感染新冠病毒而在美國住院。初步大規模疫苗接種工作已經展開。據美國疾病控制與預防中心的建議，首先將有養老院大約3百萬名老年人，和在醫療機構工作的約2100萬名僱員接種疫苗。我們醫院很多人抑鬱，醫院成立了精神健康小組。幾個月來太恐怖，就像上戰場，我知道有危險，還是要去上班。現在一般的冠狀肺炎病人不來醫院，就在家裡熬。送到醫院的大多都是快死了或死了的人。他們覺得在家死了，到醫院也是死。有的在家熬着不做治療了。我們醫院目前空蕩蕩的，快要倒閉了。當護士的幾個都知道，你要是55歲要退休，就可以讓你退休。我倒是提醒自己，任何時候都要精神振作堅守崗位。只要上班，我仍然戴兩層N95口罩。出色地工作，任勞任怨。

莫：其他護士的精神狀態如何？

張：我們幾個護士都說，要是每天都要上班十多個小時，真是受不了。覺得大家近來一下子老了很多，似乎對我們是人生的摧殘。可是，我認為，這輩子我選擇當護士，這是神聖的職業，就是要照顧好病人；使每個病人早日康復，令每個冠狀肺炎患者早日與家人團聚。今年我在幾個月裡，我照顧好了上百個新冠肺炎病人，做好了我的本份工作。說真的，辛辛苦苦，雖苦為榮；這也是每個奮鬥在冠狀肺炎戰線上的醫療工作者都應該有的職業道德；令人稱羡，引以為傲！

──「仁者見之謂之仁，智者見之謂之智。」《易經‧系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