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子瞻

21名參賽選手遇難、賽事執行方5人被批捕、27名公職人員被問責、1名縣委書記疑似自殺身亡……沒人能夠想到，一場在甘肅省白銀市景泰縣舉辦的百公里越野賽會以這樣的結局收場。此案的發生，引發了民眾對過多過濫的馬拉松賽事的質疑。

5月22日，已經成為中國「越野跑圈」最黑暗的一天。當天上午，白銀百公里越野賽鳴槍開賽，13時左右，高海拔賽段局部地區遭遇當日最大風力、冰雹、凍雨等極端天氣，氣溫驟降，多名參賽人員出現身體不適、失溫等情況，最終導致21名選手遇難，8人受傷。

當外界試圖探究如此空前的慘劇何以至此時，事故的元兇在第一時間被歸咎於突發的極端天氣。事故發生次日，白銀市市長表示該事件是一起「因局部地區天氣突變發生的公共安全事件」。同一天，賽事運營方負責人接受採訪時，也將問題指向極端惡劣的天氣，並強調「這種天氣很罕見」。此後不久，當地政府就補償問題和遇難者家屬展開談判。據多名受訪家屬告訴媒體，談判過程中，「當地的統一口徑是說事故是天氣的原因造成的」。

然而，這一起看似「天災」的悲劇在調查之中，逐漸暴露出越來越多「人禍」的一面。無論是從媒體的報道還是事後官方調查結果中，都不難看出，賽事組織管理混亂、運營方缺乏專業組織能力、應急保障準備不足、賽事設計不合理、後期救援遲滯等問題都是造成這場悲劇的重要因素，而那一天偶發的極端天氣成為了一切的導火索。

更令人憂心的是，白銀越野跑的悲劇更像是中國近年來數量激增的越野賽的縮影，其背後是過多過濫的高危賽事的野蠻生長和無序管理，是逐利性的擴張和專業性的消退。這場有史以來最慘烈的越野賽，以其在每一個環節中「教科書」般的錯誤示範，展現出如今戶外極限運動長期被忽視的安全問題，也講述了一個隱患早已埋下卻無人在意的悲劇。

賽事激增與門檻降低：立項時已失守

中國國內正式的越野賽事起於2009年，近年來處於井噴發展態勢。據多位從業者向媒體透露，2014年是國內越野跑賽產業發展的重要轉捩點。為了啟動體育市場，國家體育總局在這一年年底發文，除全國綜合性運動會和少數特殊項目賽事外，包括商業性和群眾性體育賽事在內的全國性體育賽事審批一律取消。

審批制度的取消意味着積極的政策信號，各地馬拉松比賽隨之陸續開展起來。中國田徑協會發布的《2019中國馬拉松大數據分析報告》顯示，全國馬拉松賽事已由2011年的22場升至2019年的1828場，參賽人數由40萬人次升至712.56萬人次。隨着跑步人數的激增，人們對於運動的追求也越來越高，兼具挑戰性和體驗感的越野賽恰如其分地滿足了這一需求。據媒體統計，越野跑參賽總規模在2019年也達到40.65萬人。

但是與賽事數量激增相伴的，並不是職業化水平的提升，而是參與門檻的降低。越野跑、馬拉松等賽事背後經濟效益，引得資本爭相入場，搶奪這塊巨大的蛋糕，一時間賽事運營公司趨之若鶩，遍地開花。據媒體統計數據顯示，在6.63萬家註冊體育賽事活動策劃相關企業中，近八成都是小微企業，大部份企業註冊資金都在200萬以內，且超過一半企業都沒有行政許可，最關鍵的是近97%的企業都沒有資質證書。

臨時拼湊的賽事承辦團隊成為越野跑比賽的普遍現象，此次白銀越野跑比賽的賽事執行方甘肅晟景體育文化發展有限公司（以下簡稱「晟景體育」）正是如此。事故發生後，公司負責人張小燕等5人已正式批准逮捕，由司法機關依法追究其刑事責任。

回溯晟景體育的過往可以清晰看出，成立於2016年9月的體育公司股東為吳世淵和張小燕二人。有媒體報道，吳世淵和張小燕係夫妻關係，從印刷行業起家，名下產業涉及農業、餐飲等實業，在承接白銀越野賽事之前，沒有任何體育相關經營背景。2018年，成立不足兩年的晟景體育以150萬元人民幣的價格，中標首屆黃河石林國際百公里越野賽項目，此後連續4年競得該項賽事的經營權。

據業內人士接受媒體採訪時稱，因為缺乏專業和人數有限，2018年以來晟景體育在承接賽事時沒有自己的執行團隊，今年比賽的執行團隊成員，大多也是臨時拼湊。「經朋友介紹」或「受邀」參與執行，在比賽前一週才陸續到崗。「這種模式最大的好處在於省錢，但或因磨合不足，導致專業水平下降，埋下事故隱患」。

對於亟待發展旅遊業的地方政府而言，通過賽事來推動旅遊甚至產業轉型，是很多地方熱衷辦賽的出發點。但對一些缺乏體育產業基礎和辦賽經驗的地方來說，越野賽組織的專業性和安全保障的要求被嚴重忽視了，一些地方政府很難辨別賽事運營方的專業與否，取而代之的是不假思索地交給中標的體育運營公司。

在此情況下，面對臨時拼湊出來的「草台班子」，組織具有高風險的戶外運動在招投標立項階段就已然宣告失守。甚至於面對有經驗的賽事公司，地方政府還可能會因自身需求，在安全問題上發揮負面作用。據媒體報道，不少專業賽事運營公司曾抱怨，運營方設置好越野跑的比賽線路後，政府部門會要求在線路中加入能提高當地曝光度的景點和場景，但景點加入進來後，沿途會安全隱患反而會隨之提升。「不一定每個運營方都能扛得住壓力，在博弈中向政府妥協。」

應急預案缺失：賽事保障成為最大漏洞

一般而言，一項越野賽事的責任方分為三方面：作為主辦方的地方政府負主要責任，涉及交通、安保、醫療、衛生等各個環節；協會尤其是全國性協會，帶有技術指導方面的要求；賽事運營公司承擔賽事組織全過程的技術服務，需要提交應急預案、風險評估報告，以及突發事件的救援體系等。

然而，看似權責清晰的分工安排卻在此次白銀越野跑事故中，暴露出落實不到位的弊端，出現種種「羅生門」事件。其中，應急預案的問題尤為明顯。儘管賽事運營公司負責提交應急預案，但並不意味着其就是預案執行者。

根據2019年白銀越野跑的應急預案顯示，景泰縣成立了應急救援領導小組，由縣委常委擔任組長，保健局局長、公安局局長擔任副組長，該領導小組主要負責對突發事件應急保障工作集中指揮，組織有關部門力量，調用搶險救援人員等。

官方至今未披露今年白銀越野跑賽事的應急預案，具體內容尚不為外界知曉。賽事推廣單位負責人在事故發生後，接受媒體採訪時表示不知道執行方的應急方案，其內部的混亂可見一斑。

從事後媒體披露的情況看，此次賽事常備的應急保障人員完全不足以應對如此規模的群體性賽事。有專業人士告訴媒體，如果要做到相對專業的安全保障，在大型賽事中需要做到1:10甚至1:5的回應。「也就是說，每10名或者5名參賽者，就要有一名急救人員。」但在此次白銀越野跑賽事中，有救援人員發現，賽事組委會「常備的應急救援人員很可能只有10人左右」。

對一些小型賽事方來說，醫療保障團隊佔據成本支出大頭，加之辦賽幾年從未出過問題，保障方案不明、設備不到位、賽事保障人員不足等問題並未在賽前引起關注。白銀越野賽無疑將成本壓縮到了極限，而一旦發生意外，每一個保障環節的「壓縮成本」，都可能導致後果成倍放大。

應急預案的缺失在極端天氣來臨之時被無限放大。儘管事發的景泰縣政府辦公室工作人員在事後答覆媒體稱，這是突發的極端天氣，在之前的天氣預報中沒有反映，是突然發生的。但媒體通過對既有信息的梳理發現，所謂突發的極端天氣並非是不可預測的。

比賽的前一天，甘肅省氣象局曾發出預警，21日至22日甘肅省有一次大風沙塵、降溫降水天氣過程，當晚景泰縣氣象台亦發布了大風藍色預警信號。賽後的官方通報也從側面印證了這一點，「賽事舉辦機構風險防範意識不強，賽前收到氣象部門氣象資訊專報和大風藍色預警後，未採取有效應對措施」。

外界有評論指出，賽事方對於極端天氣疏於防範，最大的失誤就是賽事防護裝備上的缺漏。根據媒體報道，在賽前的技術會上，安全團隊並沒有向選手講解低溫情況下的急救措施。更為致命的是，在此次出事的白銀越野賽強制裝備中，保暖裝備僅有「救生毯」一項，「衝鋒衣」「保暖內衣」「急救包」均為建議裝備，未按照高海拔賽事要求將防風保暖裝備列入強制裝備清單。

但根據國際慣例，高海拔越野賽中，無論天氣如何，衝鋒衣都應該是最下限裝備。《中國越野跑運動賽事組織標準》亦明確規定，對於高海拔賽事，須要求選手攜帶具有防風及保暖作用的外套。然而，對於衝鋒衣不作為強制裝備的白銀越野賽，為了不影響運動成績，大多數參賽選手都選擇輕裝上陣，沒有幾位參賽者選擇主動帶上衝鋒衣。這一巨大安全性漏洞也成為最終導致悲劇的最直接原因。

行業混亂與責任模糊：誰來喊停？

儘管越野賽在中國迎來井噴式發展，但過去十多年以來始終沒有形成一套規範標準。行業標準空白對賽事運營方提出了極高的要求，在業內人士看來，如何確定路線是其中最困難的部份。此次白銀越野跑中遲滯的救援正是與路線設置的致命缺陷密不可分。

參與白銀越野的跑者對媒體指出，相比於其他地方賽事的賽道，往往山區和居民村落是相交，便於救援、補給、醫療保障以及人員上下山，白銀賽事的賽道在最為危險的地段幾乎都處於無人區，山形陡峭、地形複雜，且未設置補給點。

正是由於本次賽事大部份賽道處於無人區，導致通信信號無法得到保障，進而使得救援信息的滯後與模糊，加劇了初始救援的混亂局面。此外，無人區的賽道由於無法通車，也進一步加劇了救援難度。

如果救援難度反映出行業標準缺失導致的混亂面，「熔斷機制」失效則凸顯出長期存在的責任模糊。根據媒體報道的信息可以看出，面對信息已經非常清晰的險情，主辦方、承辦方或執行單位，並未在第一時間立刻叫停比賽，或至少停賽的指令並未有效傳達。

可以說，此次賽事的「熔斷機制」幾乎徹底失靈。對於面對緊急情況，誰有權按下停止鍵，業內人士接受媒體採訪表示，賽事熔斷應該由賽事總監或賽事總負責人或競賽總裁判長來進行。因為在賽事過程中，各個點位的工作人員、各個補給點、各個打卡點的工作人員，直接聯繫的就是賽事總監，賽事總監可以通過通訊系統跟他們單個、逐一全部取得聯繫，所以能最快、最專業地叫停賽事的應該是賽事的總負責人。

但無論是叫停還是救援，在無標準可依時，面對混亂的情況導致的最直接的結果就是指揮權不斷上移。據白銀市官方披露的消息，事發後，景泰縣主要領導趕到一線指揮搜救，並逐級上報。白銀市委市政府主要領導接報後，帶領應急、公安、消防、衛健等主要部門負責人，組織專業救援力量，投入搜救。此後，甘肅省決定成立省應急救援指揮部，甘肅省委、省政府於5月22日晚成立了現場應急救援指揮部。此時，距離事故發生已過去數小時。

白銀越野跑悲劇發生後，國內有數十場越野跑取消或延遲。如果說要從中國「越野跑圈」最黑暗的一天中吸取教訓，賽事監管、安全評估、應急處置的參與主體權責亟須明確。

有批評人士指出，儘管中國田徑協會制定《中國越野跑運動賽事組織標準》，但是規定過於寬泛，比如「賽道要盡量避免陡峭」，卻不涉及具體坡度以及道路的具體情況，操作時缺乏參考價值。而在行業內，基本是由田徑協會管馬拉松、城市跑，登山協會負責高海拔、山地的項目，但實際上界限並不明顯。

這一場因「天災」進入人們視野的悲劇，最終「人禍」的因素被一點點展現在公眾面前。毫無疑問，白銀越野跑之殤成為了中國戶外運動的「錯誤樣本」，在每一個細節中暴露出的隱患都亟待通過制度層面的「人為」，避免下一次的「人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