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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平族」:用平庸對抗現代的鐵籠(2021.7)

發布日期:2021-10-04

☉文/葛莉嘉

近日,「躺平」成為網絡熱詞,用以形容癱倒在地、不再渴求成功的狀態。人們利用「躺平」一詞,對工作、房貸、婚戀、育兒、養老等方面的現實焦慮進行自我勸解,並藉以消解外在環境的規訓。作為現代人精神危機的集中體現,「躺平族」的崛起可視為現代化發展的必然結果。

5月31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召開會議,提出進一步優化計劃生育政策,實施「一對夫妻可以生育三個子女」政策及配套支持措施。政策一出即引發熱議,部份網友在社交平台表示,「開放三胎和我有關係嗎?」、「壓力太大一個都不敢生」、「我選擇躺平」,與此同時「年輕人選擇躺平可恥嗎」成為熱門搜索話題。

「躺平」這一新晉網絡流行語,形容癱倒在地、拒絕努力奮鬥、不再渴求成功的狀態。線民們自詡「躺平族」,標榜低欲望、低消費的生活方式,反對被「升職加薪、有車有房、結婚生子」的主流個人發展路徑所綁架。

「躺平」的背後是無法躺平的現實。面對就業、住房、婚戀、育兒、養老等方面的現實焦慮,人們利用「躺平」一詞進行自我勸解,並藉以消解外在環境的規訓。而作為現代人精神危機的集中體現,「躺平族」的崛起可視為現代化發展的必然結果。

「躺平就是我的智者運動」

「躺平」一詞的流行源於2021年4月「好心的旅行家」在貼吧發表的文章《躺平即是正義》。作者在文中描述了自己是如何在兩年沒有穩定工作的情況下,通過極低的生活消費與有一搭沒一搭的零工,維持一種「自由」的狀態。作者說:「人生壓力主要來自身邊人互相對比後尋找的定位和長輩的傳統觀念……人大可不必如此。我可以像第歐根尼,只睡在自己的木桶裡曬太陽,也可以像赫拉克利特,住在山洞裡思考『邏各斯』……躺平就是我的智者運動,只有躺平,人才是萬物的尺度。」

文章所主張的平淡、低欲望、低消費、不爭名求利的生活,為拼命工作攢錢、時時陷入焦慮的當代都市人營造了一個「自由」的烏托邦,使人們得以從追逐「房、車、婚、育」的「成功人生」中暫時解綁,通過「躺平」獲得自我寬慰。不少網友聞此如獲至寶,「躺平」成為近日活躍在社交平台上的高頻詞彙。

在部份學者、媒體人看來,「躺平族」的主張近似不負責任的繳械投降。中國勞動關係學院汪星撰寫《引導「躺平族」珍惜韶華奮發有為》,認為「躺平族」對經濟社會發展有諸多不利,「未富先老」的人口老齡化問題已對國家發展造成巨大挑戰,若再加上「未富先躺」將引發更為嚴重的社會問題。《南方日報》刊發的《「躺平」可恥,哪來的正義感?》表示,在壓力面前選擇「躺平」不僅不正義,還是可恥的,這樣的「毒雞湯」沒有任何價值。此類觀點認為,尊嚴不是躺出來的,而要靠實力打拼,「躺平」只是苟延殘喘地麻痹自己,且對社會不利。

另一類觀點則認為,「躺平」扮演了社會情緒的解壓閥角色,為焦慮的青年提供釋放的出口。《大眾日報》指出,「躺平」並不意味着年輕人放棄自我,而更多只是一種調侃,作為紓解焦慮的途經,進行情緒宣洩。「正如國外有一批年輕人曾被貼上『垮掉的一代』的標籤,但事實證明……一代代人在經歷過一個階段的迷惘探索後,最後還是回到積極向上的生活軌道上。」

其實,「躺平」與前幾年的「廢柴」、「鹹魚」、「佛系」等「喪文化」流行語一脈相承,同樣表達出對積極進取的主流精神的反叛,但不同的是,「躺平」多了些對於自身人生意義的反思意味。面對傳統的「成王敗寇」觀念,當人們發現成為「人上人」的目標實在難以企及時,便用「躺平」質疑原目標的合理性——成為「人上人」真的是自己想要的嗎?正如浪潮工作室在《當代年輕人真的不想努力了嗎》中指出的,那些聲稱「躺平」的年輕人其實是「先看透了社會對『成功』的唯一指向,拒絕一種被宏大敘事中的『成功』、『優秀』、『正確』所綁架的生活。」

「躺平」的背後是無法躺平的現實

在「躺平」出現以前,社交平台最為流行的熱詞是「內卷」。「內卷化」本是一個社會學術語,指社會文化模式發展過程中內部重複的、沒有發展的增長。後來「內卷」在流行文化中被引申為非理性的內部競爭,用來形容同行間競相付出更多努力以爭奪有限資源,從而導致個體「收益努力比」下降的現象,人們日常用「內卷」來指代內部競爭中的互相傾軋。

「內卷」一詞的勃發自有其土壤。當下中國正在經歷經濟轉型發展的關鍵時期,隨着產業結構深度調整,行業發展空間受限,競爭更加激烈,最終便反映到個人工作生活層面的「內卷」上——面對「優勝劣汰」的企業末位淘汰制、「非升即走」的高校教師聘用制,殘酷的工作競賽中,人們紛紛表示自願接受遠超法定工作時間的「996」加班文化。2021年,大學應屆畢業生以909萬的規模再創新高,同比增長35萬人,受疫情影響歸國留學生更是猛增58%,然而另一邊卻是「33.33%的企業的春季校招崗位減少,百人以下小企業的應屆生需求萎縮52%」的消息,「內卷」是求職者無法逃避的現實。

即便「內卷」依然努力工作無非是為了更好的生活,然而如果以傳統「升職加薪、有車有房、結婚生子」的世俗成功標準來衡量,「更好的生活」成本高昂。

以基本的住房問題為例,2019年上半年全國50座城市的房價收入比均值為13.6,這意味着一個普通家庭不吃不喝近14年才能買套房。想要在一線城市買房更是難上加難,根據DT財經的數據,年輕人若想全款購買一套80平米、兩室一廳的剛需房,以城市平均可支配收入與二手房均價為基準,深圳青年要不吃不喝工作115年才能實現,北京和上海則分別需要71年和65年。因此,貝殼研究院調研報告中所說「90後購房群體中61.1%依靠父母提供資金支持」也就並不稀奇了。

育兒方面同樣壓力重重。艾瑞諮詢的《中國互聯網母嬰新生代研究報告》指出,2020年中國母嬰家庭平均每月為嬰兒支出2120元。然而2019年全國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每月僅為2561元。為了孩子不輸在起跑線上,與優質學校綁定的學區房成為剛需,新一輪換房壓力接踵而至;為了防止孩子在競爭中掉隊,各類學習活動不斷加碼,家長的經濟壓力與孩子的精神壓力齊升。

「內卷」孕育了「躺平」,面對無法躺平的生活與渺茫的前途,人們拒絕不對等的付出、反對更加廣泛的交易,轉而在文辭的狂歡中消解壓力。與其指責「躺平族」懶惰,不如說社會亟待解決「做大蛋糕」與「分好蛋糕」的分歧。

在當下的精神滿足中「躺平」

除卻現實因素,讓部份年輕人嚮往「躺平」的原因還有對自身精神需求的重視。

傳統「成王敗寇」的價值評判標準要求人們從隱忍中尋找驅動力,通過在與他人的競爭中獲勝,達到「人上人」的目標。然而這種靠外部刺激驅動的目標,終究是一種功利性的目標,缺乏內在的價值感和意義感,一旦失去了外在力量的管教和束縛,就容易懷疑人生,陷入虛無和抑鬱,這種現象被稱為「空心病」。正如豆瓣網「985廢物引進計劃」小組——10萬名成功考上國內頂尖大學的學生聚集在這一網絡社區中,分享個人的失敗故事,他們喜歡用一個帶有自嘲色彩的詞稱呼自己,「985廢物」。

當年輕人不僅沒能擺脫虛無感與抑鬱情緒,還要在競爭中時時提防脫髮、過勞、肥胖、猝死的來臨,人們開始反思以往的價值觀念、追問人生的本質與意義。丹麥哲學家克爾凱郭爾年輕時的日記道出了眾人的心聲:「我真正缺少的東西就是要在我內心里弄清楚:我到底要做什麼事情?問題在於,要找到一個對我來說確實的真理,找到一個我能夠為此而生、為此而死的信念。」

此時「躺平」便足夠具有吸引力。「兜兜轉轉,忙碌了一大圈,年輕人發現自己想要的生活,只不過是能堅持自己想要的、過好自己已有的生活,而這個願望,根本不需要這麼努力地卷到瘋狂。到底什麼才是真正的生活?到底什麼才叫活着?活着,無非就是在探索人生的時候,獲得一些珍貴又自由的經歷。」

於是,比起把希望寄託在未來,一些「躺平族」更希望在當下的品質生活中滿足自己的精神需求。「愛玩、會玩」成為年輕人新的註腳。有人準時下班,用省下的時間穿過大半個城市去舞蹈教室練舞;有人不受上班打卡的緊迫感影響,在通勤途中抽空練習滑板;有人拒絕加班,成群結隊進入廢棄的工廠、學校、遊樂園進行「城市探險」。根據小紅書APP近日發布的《五一假期旅遊出行報告》,「露營」的關鍵字搜索量比去年同期上漲230%,相關筆記多達26萬篇;超過22萬篇文章關於「滑雪」;哪怕是更小眾、成本更高的衝浪,也有超過16萬篇筆記的分享。

他們在當下的精神滿足中「躺平」,探索生命更多的可能性,希望將「成功」的衡量標準重新定義為——對自我狀態的接納與精神的富足。

用平庸對抗「現代的鐵籠」

「躺平」及其背後的「喪文化」並非中國特有的現象。日本在20世紀90年代後產生了拒絕進入社會、自我封閉的「蟄居族」,並逐漸形成了大前研一筆下的「低欲望社會」;英國於1999年開始用「尼特族」(NEETs)來形容彼時處於不升學、不就業、不進修或三種狀態並存的社會群體;美國近年湧現的「回巢族」(Boomerang Kids)一反美國人標榜的獨立自由精神,而是在成年以後選擇回到父母身邊共同生活,逃避慘澹前景的衝擊。

無論是「躺平族」、「蟄居族」、「尼特族」還是「回巢族」,都體現出現代青年在社會生活中的無力感。正如韋伯對現代社會的基本判斷:工具理性把現代鑄造成了一個「鐵籠」,社會呈現出機器的屬性,人則被「非人化」,被看作是機器的零件。在這裡,人與人、人與組織之間逐漸變成了一種商業的「供求關係」,為了追求效率,人被簡化成一些指標,和任務無關的個人因素被忽略不計,人們只需要在激烈的競爭中證明自己是一個合格、優質的零件。這種傾向成為現代社會制度的基本特徵,韋伯形象地把這個特徵概括為「現代的鐵籠」。

「現代的鐵籠」是一把雙刃劍,一方面它冷酷無情地禁錮了人的靈性,但另一方面它又是現代生活的基礎和保障,它讓整個社會高效地運轉,創造出巨量的工作機會,提供空前豐富的物質和文化產品,在大範圍內解決了那些困擾人類數千年的問題如貧困、匱乏、奴役、疾病。沒有「鐵籠」就沒有現代優越的物質條件,以及建立在物質基礎上的文明。韋伯認為,若有人提出徹底打碎這個鐵籠就能解決我們遇到的問題,這無疑是一種天真。

因此,「躺平族」作為現代人精神危機的集中體現,其崛起可視為現代化發展的必然結果。尼采曾指出,人們解決現代生活之混亂的辦法無非是,企圖根本就不生活——對他們來說,「成為平庸是唯一講得通的道德。」

「躺平族」看清了這些真相,但拒絕保持堅強,他們倔強地發問——「詩與遠方帶給我們的東西真的能用金錢替代嗎?」平庸與「躺平」成為他們對抗現代世界最後、最好的倚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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