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榭麗舍掠影(2022.1)
發布日期:2022-02-25☉文/沈大力 法國
「香榭麗舍」,東方人乍一聽這美稱,會以為是西方的「極樂世界」,其實裡邊有過多的想像因素。巴黎華人稱之為「仙人街」,相當於中國古時的「閬苑」。位於巴黎鬧市的「香榭麗舍」田園大街,在協和廣場和星形廣場之間,通往協和廣場一端是古斯都(1658-1733)雕塑的「瑪赫利群馬石像」,另一端通凱旋門,有弗朗索瓦.魯德(1784-1855)的傑作《馬賽曲浮雕》,系藝術家奉梯也爾之命創作,因其核心人物表情過於暴烈而受貶責。
《馬賽曲浮雕》展現法國大革命令人心潮澎湃的歲月。大革命勝利之初,1791年頒布共和國憲法。巴黎市政府決定舉行氣球載人升天表演。當年9月18日,氣球從香榭麗舍大街徐徐升起,載着自由女神像和共和國《憲法》文本從土伊勒裡宮、盧浮宮和聖安東尼郊區上空掠過。塞納河畔萬眾歡騰。氣球領航員描述這場奇妙歷險:
「我自在地嚼着麵包,為全世界人民的健康和自由幹了一杯。氣球升到四千米空中時,恰好清晨六點,這時我代表法蘭西民眾履行一項愛國義務:大聲宣讀《人權宣言》。」他完成使命後,降落在巴黎盆地的卡斯坦昂勃里曠野。他對圍上來的農戶們說自己從香榭麗舍田園大街飛來,但鄉下人迷信,驚呼這是空中降妖,有的則懷疑是地府升魔。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筆者平生第一次來到香榭麗舍大道上漫步,觸景生情,油然想起法國詩人勒內.法萊曾經賦詩:
「野栗樹花開,
在香榭麗舍林蔭道旁,
像蓬蓬茸茸的雲傘,
為行人把露水遮擋。」
香榭麗舍林蔭大道兩旁翠木掩映,洋溢時代生活氣息,令人神往。不過,筆者憶及法國大文豪茹爾.瓦萊斯一百多年前在他撰寫的《香榭麗舍》一文中指出:「這條大道上陽光明朗,空氣新鮮,綠樹萌庇,可也開着許多毒花。」瓦萊斯何出此言?在巴黎時間呆長了,最初的新鮮感過去,面對現實,就會跟他產生同感。
每提到香榭麗舍,法國電視台必稱:「這是世上最美麗的林蔭大道。」一個民族的自豪感無可非議,但恰如法國民諺所云:「過猶不及」。外人聽此言總會覺得其中有「那喀索斯情結」。以法國哲學家泰納的美學觀點來審視,巴黎的香榭麗舍既沒有麗舍,更無香榭,缺乏大自然的優美。去過西班牙格拉納達近郊的阿爾汗布拉宮,再回過頭來看巴黎的「香榭麗舍」,肯定會覺得它有些名不副其實,不過是大都會鬧市裡一處商業繁華地。每天十萬遊客來來往往,六萬五千輛車川流不息。
這兒的街道兩旁,店舖混雜不堪。據PCA-STREAM建築會社的專家稱:「這條林蔭道吸引全世界,但空氣污染嚴重。巴黎人很不喜歡它。」往昔,瑪麗.梅第奇王后、作家普魯斯特和喬治桑曾來此閒逛,但今日法國人光顧者僅佔5%,多為外國遊客,比例高達56%。上塞納省居民托馬和巴黎「左岸」的瑪麗娜都說他們對「香街」毫無興趣。在附近工作的克雷爾姑娘抱怨那兒一連串的商業招牌和麥當勞,「毫無巴黎特色,沒有靈魂」,令人生厭。
1985年8月18日,筆者用法文撰寫的長篇小說《懸崖百合》在巴黎出版。法國國家電臺主持人雅克.布拉泰爾在小說面世當日訪問作者,先在香榭麗舍大道99號的「浮蓋茨」(Fouquet’s)飯店進早餐。席間,「虬髯客」滿懷好奇,從名揚四方的這家飯館面朝「香榭麗舍」一側環視周圍的田園大街,但見兩旁大銀行、國際航空公司、跨國汽車公司辦事處、奢侈品商店林立,高蒙等幾家高級影院貼滿巨幅廣告,一派摩登景象,獨獨缺少了法蘭西的傳統氣息。
飯店侍者向我遙指右側的「麗都」。我對之早有所聞,那是花都最大的歌舞廳,每晚有「美人魚」輕歌曼舞,稱為「蘭鈴女」,演出時頭頂色彩繽紛的碩長羽飾,幾乎胴體畢脭地騰蹈。據說,為了保持乳峰高聳,她們往往得注射荷爾蒙,而且合同期間禁止戀愛結婚,平日只能在巴黎方圓50公里範圍內活動,違者解僱。
香榭麗舍倒有奇花異草。每年春天,這裡舉行現代藝術節。一夕,畫家法耶陪我前去,碰見如茵的綠草地上堆着幾條鏽跡斑斑的鐵軌,上面刻有藝術家署名。更令人莫名其妙的是旁邊一座花崗岩大空心雕塑,像一條蟒蛇吞食駝鳥蛋後在靜臥化食。一位老婦借問畫家作品的含義,法耶無可奈何地回答:「天知道!是一頭大象吧。恐怕只有作者自己最清楚。」此時,忽然天降細雨,老婦人趕忙呼喚她的長毛獅子狗鑽進空心雕塑裡,一邊逗趣地喊:「親愛的,你也來欣賞欣賞香榭麗舍二十世紀的新藝術!」
不知何故,香榭麗舍卻像個磁極般吸引人聚集,特別是除夕。新年鐘聲響起時,田園大街湧動的人們不論認識與否,都紛紛相互擁抱,彼此祝賀。筆者曾親睹一個狂徒緊緊摟住一位天真少女強求接吻,弄得女方有苦說不出。記得那晚踏上歸途,走到香榭麗舍南邊的邱吉爾林蔭道,但見珀蒂宮與格朗宮左右對峙,前方橫跨塞納河的亞歷山大三世橋燈火輝煌,照亮「光明城」夜景。橋上傳來祝頌田園街的《香榭麗舍》歌聲。這首歌由喬·達辛首先唱開。喬.達辛生於紐約,把一首「香榭麗舍」頌唱成美國流行歌曲,給人一種輕飄飄的感覺。
早在十九世紀,斯湯達爾曾回顧香榭麗舍的時代變型,寫道:「在面朝香榭麗舍的五層樓上,我放眼在法蘭西的大地上尋覓一個清靜,具有鄉野安寧的唯一去處。」幸虧他沒有看到今朝的香榭麗舍,一個與他尋求的田園氛圍決然相反的時髦現代化貿易大道。昔日自然的沼澤和滋蔓的荊棘已經不復存在。法王路易十四渴想讓貴族從凡爾賽古堡到土伊勒裡宮的通幽曲徑漫步,也早不見蹤影。1807年,拿破崙一世曾經在香榭麗舍為皇家衛隊設萬人宴席,可他戰敗了,接踵而來的是哥薩克騎兵,鐵蹄恣意踐踏牧歌式的「田園」,更有普魯士軍隊在此安營紮寨。爾後,香榭麗舍逐漸變遷,蓋起了天價大樓,正應了波德萊爾的預言:「變成一個商業區」,或用巴黎作家列昂.法赫格的話說:香榭麗舍大街上的「浮蓋茨」成了巴黎高雅時尚的「國民櫥窗」。
的確,這裡已轉為物化社會典型,超消費「天堂」。同時,此地也成了仇富心理發洩的目標。近幾年每到週末,「黃馬甲」就來這兒遊行示威,暴徒趁機打砸搶,「浮蓋茨」飯店甚至被一度燒毀。可見,像法國這樣的高福利民主社會在兩極分化,矛盾日益尖銳,使香榭麗舍都動盪不安。儘管如此,一些無憂無慮的年輕人照舊在唱着由吉拉爾·貢岱和達尼爾.瑪尼合譜的香頌:
「在香街,在香街,
太陽下,雨天中,
無論午時,還是子夜,
您都能隨心所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