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沈大力 法國

紀元前，古希臘哲學家赫拉克利特曾說：「切勿忘記那迷途的人。」此人是個奴隸，他的墓誌銘為：「我生時是個大地上的普通人，死後像大流士一世那般充滿奧秘。」言下之意，他離世後成了一個「司芬克斯之謎」。

世上最大的司芬克斯，即岩石獅身人面像，系紀元前27世紀古埃及第四王朝法老庫孚為其父哈夫拉建造，坐落在尼羅河畔吉薩的平臺大金字塔旁邊，由一整塊巨岩雕成，與現今的開羅隔河相望。藍天下，他的身軀深埋荒沙，巨大頭顱矗立於廣袤的千里大漠，屹峙曠蕩，形勝壯廣，堪稱世界第七大奇跡，讓觀者聯想到古埃及法老圖坦卡蒙和拉美西斯二世的威嚴，眼前浮掠豔后納芙蒂蒂和克蕾奧派特拉的映影。

吉薩大司芬克斯長72.55米，高20米。眼部有缺陷，鼻子被砸，加之時蝕，已完全毀損。他戴着一個頗似寬大斗笠的冠冕，面朝東方，象徵永生，對來世似有所期待。追溯其源，司芬克斯的形象大約始於古埃及的新王國時期。而後漸至希臘，在愛琴文化裡女性化。吉薩司芬克斯獅身人面，其貌映現庫孚之父哈夫拉的威儀。埃及的司芬克斯是雄性的，雖然也有極少象徵王后的雌性，希臘人把埃及的司芬克斯完全轉換為食人女妖。歐洲藝術裡，司芬克斯原有的獅身則變成了展翅欲飛的雌鳥。只需觀看一下1808年法國新古典主義畫家安格爾在羅馬美第奇別墅畫坊裡繪的《俄狄浦斯與司芬克斯》即可明了。這幅作品1855年在巴黎首屆世界博覽會上展出時，法國大詩人戈蒂埃在《宇宙導報》撰文，稱它是希臘西古奧納派的復生。希臘化的司芬克斯以雌鳥躍搏的姿態向俄狄浦斯預示他將要遭受娶母為妻的厄運。1869年，象徵派畫家古斯塔夫．莫羅在巴黎沙龍展出《俄狄浦斯與司芬克斯》一畫。他的彩筆下，司芬克斯以一隻振雙翅的雌鳥出現，完成了古埃及妖怪在拉丁文藝裡女性化的過程，從「le sphinx」演變為「la sphinge」。希臘、羅馬的拉丁文化有兩個歷史脈絡，一為荷馬史詩，二是俄狄浦斯傳說。後者由古埃及的司芬克斯神話演化而來，其中串聯的一條導線就是「司芬克斯之謎」。

「司芬克斯之謎」一詞出自《特洛伊戰爭紀事》的作者，雅典人阿波羅多洛斯。阿波羅多洛斯說，怪獸司芬克斯在利比亞沙漠，或底比斯城附近一個懸崖岩洞口守候，讓過路人猜他的一個謎語。猜不出者，原地處死。怪獸的謎語是：「何種造物早晨用四條腿，中午兩條腿，晚上三條腿走路？」。謎底應該是「人」，一直沒有人猜到。結果，怪獸的岩洞前堆滿屍骨。另一說是，司芬克斯在大沙漠路口攔截行人，過往者避之不及遇害。到希臘神話，有了一個猜破司芬克斯之謎的凡人俄狄浦斯，衍生出「俄狄浦斯情結」，即所謂的「戀母情結」。

俄狄浦斯系底比斯王拉伊俄斯跟伊俄卡斯忒王后所生。一位聖賢曾預言，這個孩子將要殺父娶母。國王因此拋棄幼子，命人將他扔進吉泰龍深山。俄狄浦斯被柯林斯王收養長大。為了躲避讖語惡咒，他離開故國前往維奧蒂亞東邊的弗吉斯，不料途中與人發生爭吵，將對方殺死。此人恰是其生父拉伊俄斯。

俄狄浦斯來到底比斯，靠其聰穎，猜出了司芬克斯的謎語。怪獸羞憤交加，跳崖自盡。底比斯國人感激俄狄浦斯為民除害，立他為王。他娶其生母伊俄卡斯忒為妻。不久，先王拉伊俄斯被殺案開始審理。經過調查，人們吃驚地發現，兇手竟是俄狄浦斯，而且他還亂倫娶了母親。俄狄浦斯最終未能逃過此劫。他得知這是神諭後，絕望地自己挖瞎了雙眼，伊俄卡斯忒王后自縊身死。希臘大戲劇家索福克斯的經典《俄狄浦斯王》敘述了這一場悲劇：俄狄浦斯遭他跟母親所生之子驅逐，由女兒安提戈涅領路流浪四方。後來安提戈涅得罪舅父克瑞翁，被拘禁在墓穴裡，悲痛欲絕，上吊自裁。

希臘另外兩位悲劇家歐里彼得斯和艾斯庫羅斯也留下了關於俄狄浦斯的作品。法國的高乃依、伏爾泰和紀德，以及讓．阿努伊、高科多等作家都從中汲取靈感。根據古埃及學家S．哈桑考證，吉薩的司芬克斯是紀元前埃及第四王朝太陽神崇拜的象徵，守護着法老的金字塔陵墓。遠在1850年，考古學家瑪利埃特發現庫孚山谷聖殿在司芬克斯石像附近，將之命名為「司芬克斯神殿」。司芬克斯在新王國初期變為一個神祇。埃及考古發掘出來的一尊石碑上，刻着相應的圖像：一名虔誠的信徒跪在司芬克斯臥像前祈禱，乞求他傾聽自己的怨訴。這方面，吉薩的司芬克斯就是怪獸在新王國時期逐漸神化的典型，實際上成為類似鷹頭神的哈馬吉斯的化身。至於愛琴文化裡的司芬克斯，最早提及的是希臘海軍上將克里尼烏斯。他在維蘇威火山中為救援居民犧牲，留下重要百科著作《自然史》。書中描述：「司芬克斯坐落在孟菲斯附近荒蕪的山腳下，多個金字塔前，是當地居民的神祇。」

克里尼烏斯的記述標明了司芬克斯石像的位置，以及自己對它的欽羨之感。翻開古代世紀編年史可看出，古希臘歷史學家希羅多德等大概目睹過當年司芬克斯的景況。希臘人認為，司芬克斯雕像非人所為，必由神造，效忠於阿波羅和阿爾忒彌斯的母親勒托。西元二世紀，一個墓穴有銘文：「這個司芬克斯展示的是神的景象，人們若看到他的身軀和高度就會頓悟。那上面的面目猶若天神，但身軀和四肢卻是獸王獅子的雄糾狀貌。」銘文逼真地描繪出一派神聖氣度，墓銘作者將獸性與神聖相結合，完全領略到自己面前的司芬克斯是一尊守衛吉薩平臺的護佑神祗。

數個紀元來，司芬克斯本身成了一個深奧無比的謎：宇宙與人類之謎。狹義地說，他是人生之謎。紀元前，古希臘詩人平達曾曰：「人是一個陰影的幻夢」。人世間，陰影是人格的一個雕刻浮面，浮生若夢的映象。西班牙17世紀詩人卡爾德隆寫過一個馳名的劇本《人生如夢》，恰恰迎合了中國文化裡「鏡花水月」的修辭意象。實際上，他表達的正是人生如戲的概念。在古希臘則往往是一場場無法避開的悲劇，到了19世紀的法國演化成巴爾扎克的人間悲劇。

而今，可以毫不誇張地歸納，「司芬克斯之謎」的謎底就是人生悲辛的終局。現代人絕對不可以遺忘索福克斯早年的告誡。「司芬克斯之謎」是要讓人順應大自然的規律。人們應該撥開迷霧，看清自己當前的切實需求。切忌陷入盲目，懷着一定要「走出去」的頑念，重蹈俄狄浦斯的覆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