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大力  法國

法蘭西學院院士埃．奧赫賽納在其所著《讓．拉封丹傳略》裡宣稱：「拉封丹無疑是最偉大的法語詩人」。1668年，拉封丹在他頭版《寓言》的序裡敘述蘇格拉底之死，認定那位古希臘哲學家是被雅典法庭判處極刑的，罪名是「宣導民主」。拉封丹寫道：「蘇格拉底發現伊索的寓言富於詩的意象，道出真理」。他決定投入詩體寓言的創作，說：「我用寫動物來教育人類」，「我的希望是，即使我走這條道路無功而返，人們至少也會確認我是一個開啟者」。

我用寫動物來教育人類

20世紀法國作家紀樂圖評述道：「拉封丹是17世紀唯一沒有忽視民眾日常現實苦難的詩人」。索邦大學教授、拉封丹之友協會主席帕．當德萊斷言：「拉封丹繼承了古老美索不達米亞寓言的文學形式，講的是人類的故事」。拉封丹大器晚成，37歲上才發表長詩《阿多尼斯》。他的245篇寓言裡，最著名的是《鳴蟬與螞蟻》。在拉封丹筆下，蟬叫了一個夏天，北風吹來時，饑寒交迫，到鄰舍螞蟻家乞憐，想借粟糊口，鳴誓來年一定還本付息。螞蟻問蟬：「天暖時你幹什麼來着？」蟬回答說，自己只顧唱歌了。螞蟻反唇相譏：「那你現在跳舞吧！」蟬吃了個閉門羹。

大名鼎鼎的寓言家拉封丹1621年7月8日生於法國葡萄酒故鄉香帕尼-馬恩河灣蒂埃里堡，是家中長子。他浸潤在圓桌騎士傳說的氛圍中，馳想自由浪漫的牧歌世界，放棄教士衣缽，繼承了祖父曾捐下的林務官世襲家業。但是，他生性怠惰，又揮霍無度，還不時到巴黎尋花問柳，不久丟了官，陷入貧困。拉封丹晚景尤其淒苦，雖然他發表了《給沃堡的仙女們》、《詩體故事集》和長達200來頁的浪漫騎士小說《普賽克與丘比特的愛情》等大量詩文及寓言12卷，贏得廣泛聲譽。因為，著作權是戲劇家博馬舍1770年才想出來的，拉封丹生時尚無稿酬制度，他的文學創作沒有經濟效益。及至他的保護人富凱遭路易十四寵臣科爾貝暗算，被太陽王流放，拉封丹頓時一籌莫展：他丟了年金，一無所有，竟至流浪街頭。傳說，有一天他浪跡僻巷，遇見了一個天使，慈悲的天使對他說：「我正在找您，想請去我那邊安身呢」。拉封丹大喜過望：「真巧啊，我沒着落，要覓個歸宿」。實際上，國王路易十四從沒賞過他一個路易，宮廷沒有任何賜與，他的確已落到「呼天天不應，求地地不靈」的境地。

拉封丹幸遇的「仙女」名叫瑪格麗特．薩博里埃爾，被女性信劄文學家賽維涅美譽為「斑鳩」。她在自己巴黎的文學沙龍裡碰見42歲的拉封丹，出於惻隱之心，把他安置在距離王宮不遠的奈沃德珀尚街棲身，一住就是20年，直到「仙女」逝世。拉封丹再失庇護，陷入虛空，日益頹唐，1695年復活節後撒手人寰。下葬時，他身裹苦行僧的破爛衣衫，顯露其未得善終的淒慘結局。恰如他生前自擬的墓誌銘所曰：「讓．拉封丹來而複去，吃盡了微薄的收益」。拉封丹掩埋在無辜者墓園裡，今人找不到它確切的葬身之地，他的遺骸不知怎麼竟然丟失了。今朝在巴黎拉雪茲神甫公墓看到的與莫里哀相對而視的拉封丹石墓，實際上是後人打趣假託的。

此情此景，讓人又聯想到拉封丹的寓言《鳴蟬與螞蟻》。寓言作者自己最終成了「淒切寒蟬」，凍死在一堆枯葉裡。拉封丹的詩體寓言一篇篇不無深沉的意涵，影射人類社會生活萬象。《狼與羔羊》這篇就尖銳折射出世上「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

羔羊在一泓清流邊飲水，一隻惡狼突然出現。狼忿然問道：

——誰讓你來把我的清溪弄混了？如此莽撞，當受懲罰。

羔羊回答：

——老爺，陛下息怒。我在溪流中解解渴，絲毫沒有攪渾您的飲水。

惡狼反駁：

——你就是攪擾我了！去年你還說過我的壞話。

羔羊為自己辯護：

——怎麼會呢？去年我還沒有出生。一生下來，我還在吃媽媽的奶呢。

——不是你，那就是你哥哥。

——我根本沒有兄弟。

——那反正是你的一個親戚。你們一夥饒不了我。你們，你們放羊的，還有你們的狗，總之，人說我應該為自己報仇雪恨。

於是，在森林深處，惡狼把羔羊叼走。最後，不經過任何審判，狼就把羔羊給吃掉了。

強者哲學在拉封丹筆下被揭露得淋漓盡致。另一篇《患鼠疫的走獸》，描繪世上強者的殘暴和奉承者奴顏卑膝的虛偽，文筆更為尖銳犀利。

鼠疫流行，林中走獸們個個自危。獅王召集群獸商量「救贖」良策。他說，下界罪孽激怒上蒼，降瘟疫以懲戒，急需找出罪大惡極者。獅王率先反省，承認自己曾吞食許多隻無辜綿羊，有時還吃過羊倌兒。他本該為之扺罪，但還應該找出罪惡更甚者，責令眾獸效仿自己，引咎自責。

這時，狐狸發言：

「陛下，您是難得的賢王，如此謙遜。吞吃綿羊這種愚蠢之極的下流貨，難道能算是什麼罪孽？否！否！老爺您細嚼綿羊，是含英咀華，給他們賞臉，無上榮光。至於羊倌嘛，他們在群獸頭上作威作福，堪稱萬惡之源」。

狐狸這番話贏得在場的奉承者們一片掌聲，故誰也不敢往下追究老虎熊羆以及其他猛獸的罪孽。這一夥雄辯家，包括看家狗在內，都自詡無辜，無一不是小聖徒。輪到驢子來坦腹，他說：「曾記得有一次過草場，我饑腸轆轆，嫩草誘人，也可能我受到魔鬼的驅使，用舌頭啃了一口草。說實話，我沒有權利這樣做」。

聽聞此言，眾獸向驢子群起攻之。一隻狼煞有其事地聲稱，必須拿這頭給大家惹禍、患疥瘡的禿驢來祭祀。驢子犯的小過失最終被判處絞刑：吃別人的嫩草，豈不是彌天大罪，群獸最終讓他看到自己罪有應得。

用寓言表達出法國世世代代民眾心中願望

拉封丹幽默風趣，不愧為龔古爾文學獎得主。女作家萊．斯利馬尼稱讚這則寓言是「一篇富有節奏、美感和詩意的傑作」。拉封丹繼承奧維德、荷馬、維吉爾和盧克萊修，尤其是伊索的傳統，作品標誌着西方精神文化的特徵。他讓人們熱愛生活，同時警惕世界上的險惡。他的詩體語言向人們展示出一個永遠美好、永遠變化、永遠新穎的世界。歌德說：「法國人高度尊重拉封丹，不止因為他的寓言飽含詩意，而且還緣於其個性的偉大」。20世紀法國傑出文論家古斯塔夫．朗松述評拉封丹道：「他的寓言以及其中抒發的情感，一切都表露了詩人所說的倫理，他對生活、幸福和善良的觀念。」

拉封丹用寓言表達出了法國世世代代民眾心中的願望。正因為此，去歲在大詩人誕辰400周年之際，六角國裡家家戶戶都追懷他，傳頌他的寓言。三個多世紀已經過去，拉封丹似乎依然活在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