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瞻

唐山打人事件發生在6月10日凌晨，河北唐山的一家燒烤店內。幾名男子一起野蠻毆打一位女子和她的朋友。監控視頻將這起毆打事件記錄下來，並於當天流傳到網絡上開始迅速傳播，成為公眾連日來討論的熱點話題。

6月10日下午唐山市公安局路北分局通報該案件，稱警方已經鎖定嫌疑人，正在全力實施抓捕。35個小時之後，官方通報該案9名涉案人員已全部歸案。隨之而來的還有一份異地管轄的通報，即發生在唐山市的打人案件將由廊坊市公安局偵查辦理。有評論指出，異地辦案可以避免各種地方勢力干擾和和阻力。

6月21日，河北省公安廳發布更為詳細的案件偵辦進展情況，公布受傷女子傷情和更多案件細節。據透露，傷者送醫後無生命危險，涉事犯罪嫌疑人中至少5人有前科劣跡，包括尋釁滋事、非法拘禁、故意傷害、聚眾鬥毆、開設賭場和賭博、吸毒等。因此，這一案件背後地方是否有包庇行為，越來越受到各方關注。通報指出，唐山市公安局對路北分局副局長李某予以免職。

官方在6月21日的通報之後再無更新消息，但唐山暴力事件持續引發的討論卻並未停止。事件發生後，當地民眾隨即實名舉報遭受當地黑幫分子滋擾，甚至暴力拘禁等問題。女權活動者則強調此事需延伸至女性在公開場合遭受的系統性性別暴力來解釋，亦引發各種辯論。

令人錯愕的是，舉國憤恨的惡性事件發生後，當地仍將相當大的精力用在「消音」之上。有媒體記者前往唐山採訪被強制扣留，當地以防疫為藉口不准外地人員進入。信息的極度不透明使得人們擔心最終的結局並非解決問題，而是解決提出問題的人。

如今，引起群情激奮的唐山打人事件成為觀察中國基層社會治理的重要樣本。在不同維度中，可以看到人們對於基本人身安全的擔憂，可以看到女性遭受系統性暴力風險的困境，更可以看到地方政府治理方式的專橫及背後制度的結構性問題。

如何保障文明社會的安全底線？

唐山打人事件之所以迅速在全國範圍內掀起軒然大波，其暴力行為直接擊穿文明社會的安全底線是重要原因之一。監控視頻裡殘忍的畫面，讓每一個人，無論男女都擔心自己的人身安全能否得到最基本的保障。

這樣的擔心在唐山不無道理。打人事件發生之後，連日許多人在互聯網上「實名舉報」受當地唐山黑社會分子滋擾甚至暴力相向。一段段舉報視頻裡，不同的受害者手持個人身份證控訴被當地黑惡勢力威脅，而警方卻無甚作為。

據媒體報道，一名在唐山市路北區開蛋糕店的男子，在打人事件後舉報當地一幫「以刑滿釋放人員為首」的「社會閒散人員」組成的黑社會團夥，自去年7月起連續多月到其店舖和居所打砸鬧事。該男子稱自己多次報案，都只得到「他們這些行為並不觸犯法律」的回覆。

此外，一名在該市路北區酒吧駐唱的女子舉報，自己和5名同事5月23日被酒吧老闆「騙到酒吧內非法拘禁長達16小時，期間被毆打、恐嚇、鎖入狗籠」等施暴行徑。而根據該女士提供的錄音稱，6月11日晚上，一名自稱是唐山市路北區祥豐道派出所的工作人員電話聯繫她，並要求她刪掉實名舉報視頻。

諸如此類的實名舉報不斷出現在網絡，輿論不得不懷疑當地的黑社會問題是「冰封三尺，非一日之寒」。對此，唐山官方也開啟運動式整治，在燒烤店打人事件發生後隨即開展為期半個月的夏季社會治安整治「雷霆風暴」專項行動。在官方公布的視頻和圖片中可以看到，大量警察在專項行動誓師大會現場整齊列隊，聲勢浩大、氣勢雄壯。

然而「雷霆風暴」的效果如何？有媒體報道，行動開展以來唐山市公安局信訪大廳門口排長隊，記者撥打「雷霆風暴」行動舉報電話，語音提醒為「您撥打的電話有誤」，用另一號碼撥打，語音提醒為「您好，您撥打的號碼是空號」。轉眼間，本以為轟轟烈烈的「雷霆風暴」行動，已如石沉大海般平靜結束。既沒有什麼公告，更沒有什麼「戰果」。

在公眾眼裡，如果說唐山打人事件暴露出安全保障的缺失，其運動式的治理手段和結果更使得外界看清了安全感缺失背後的深層次原因，是當權者的不作為，是官僚主義自上而下的敷衍。如今唐山的公眾印象可謂跌落谷底，被外界指責為真正的「法外之地」，甚至是中國的「哥譚市」。但須知，哥譚市尚有蝙蝠俠，唐山呈現在公眾眼裡的只有混亂與不安。

正如有評論指出，安全感來自於對一個個具體案件的及時處置，希望當地司法機構持續發力，讓敢於以身試法者受到嚴懲，讓包括女性在內的廣大群眾感受到公平正義，對社會安全度有着更強的信賴感。

女性還要承擔多少系統性風險？

在唐山打人事件發生後，女性紛紛在社交媒體上發聲，對她們在日常生活中面臨的令人憂慮的性暴力威脅表示憤怒和恐懼。公眾的強烈反應顯示了人們對性騷擾和性別暴力越來越多的關注，但幾乎與此同時，其他淡化這一事件中性別角度的敘事也已出現。

一些法律學者說，這起事件中顯而易見的問題是公共安全，而不只是女性安全。有聲音認為，不應該將此事與性別議題掛鈎，而是將此事聚焦在黑社會或暴力，才不會偏移焦點。微博已將數以百計的帳號禁言，指責它們試圖挑起兩性之間的敵意。

一時之間，對於是否應該將性別議題納入唐山暴力事件的討論，在輿論場引起激辯。其實，當人們摒棄各種主觀偏見，擱置各種艱深理論，僅回到事件本身就可以發現，答案顯而易見。這起事件當然是一起公共安全事件，男性當然也會遭遇暴力或霸凌。但一個樸素的事實是，施暴者實施後面的打人，主要原因是實施騷擾沒有得逞，許多主流評論並沒有看到這一點。

在2021年，聯合國發布《針對婦女的暴力行為2018年估計值》報告。報告在全球137個國家和地區進行了調查，三分之一被調查的女性當中都表示曾經經歷過親密伴侶或者非伴侶的性暴力。女性受到性別暴力的幾率遠遠超出男性，而此次事件恰恰是女性承擔系統性暴力風險的體現。

在這一背景下，這樣的極端事件，並非簡單的公共安全問題。相反，每次有關女性遭遇暴力或霸凌，總會有論述強調不應特別聚焦在男性暴力或性別身上。但這樣的論調恰恰是轉移焦點，縱容了系統性對於女性施加暴力或騷擾的行為。

有學者指出，由於中國很少有明確針對性別暴力的法律，許多人缺少從性別的角度理解這種暴力的框架，法律上對施暴者的指控是「尋釁滋事」和故意傷害。更為直白的邏輯是，並不是在暴力事件中關注性別問題就是挑起性別對立，恰恰是對於性別暴力的漠視和縱容才真正造成性別對立。

地方治理的魔幻現實呈現多少荒唐？

唐山打人事件發生後，公眾的質疑聲浪滔天，但唐山官方仍然「巋然不動」。沒有真正的回應社會關切，沒有行之有效的針對性舉措，取而代之的只是惺惺作態的空洞口號表態，外加敷衍丟出零零散散的幾份所謂通報，隨後便銷聲匿跡。這起引發眾怒的暴力事件以及應對措施，都讓人們清晰看到地方治理的漏洞百出和根深蒂固的強權思維。

在惡性事件發生後，面對輿論場的真空，官方原本有「黃金24小時」的窗口期向公眾回應事態進展，這既是官方的責任也是機會。

然而，在唐山打人事件發生伊始，公眾不斷追問，為何當地警察沒有及時出警？為何事件在引起民憤之前沒有及時處理？為何在大數據手段如此豐富的當下，還能讓暴徒在30多個小時內依舊逍遙法外？民眾的一系列關切在唐山毫無迴響，只有程式化的「等待官方通報」。

然而，信息的公開透明並不是只有結果的公開，而是需要過程的公開。公眾需要看到的並不僅僅是一個結論，而是需要看到得出結論的過程，這樣也才能保證這個結論是真實而非肆意編造。因此，警方偵破到哪一步、當前面臨哪些問題、準備後續如何處置、前期工作有何漏洞等等，都是需要及時向公眾交代。

與之相反，更為奇怪的是，在一份語焉不詳的結果通報後，有關方面竟然進入徹底隱形狀態。對於傷者的最新情況諱莫如深，對於正常採訪報道的記者強制扣留，甚至以防疫政策為藉口不准外地人員進入。面對輿論的批評與指責，當地政府可謂是一手當起了「鴕鳥」，將頭埋在沙地裡隔絕外界的聲音，一手拿起了「消音器」，用刪帖、扣押等卑劣行徑主動壓制外界的質疑。

即便面對輿情滔天，但地方政府只唯上不唯實更不唯民的權力觀，使之依然可以坦然處置。與此同時，權力制度的結構性問題，讓民眾無法對這一眾官員施加任何實質性壓力，也讓媒體無法對事件進行獨立深入的報道和追問，地方施政者更加肆無忌憚。

唐山打人事件之後，儘管上訪的民眾擠滿當地的信訪局，儘管所謂的「雷霆風暴」聽起來聲勢浩大，但人們期盼的和官方希望充當的，都是一個神話般的「青天大老爺」出來解決一時之難，而非將對權力的監督制度化。然而，當權力制度結構性失衡，絕對的權力只會導致絕對的濫用，唐山的打人事件只是眾多例證之一，只是下一起例證到來之前的哀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