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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國哲學家帕斯卡的辯證娛樂觀(2023.12)

發布日期:2024-01-04

◎沈大力   法國

今年6月15日,筆者應約在巴黎新索邦大學主持《金庸與大仲馬》博士論文答辯,適值該校「科研之家」開始舉辦布萊茲·帕斯卡(Blaise Pascal)誕辰400周年紀念。活動為期三天,除巴黎大學外,參與的還有來自法國蒙彼利埃、勃艮第、里昂、南錫、里爾,以及巴西、日本、英國、美國等的學者。在新索邦大學科學研究院,眾人聚集一堂,評論帕斯卡學說的精萃《思想錄》和《致外省友人信劄》在全球的傳播。

帕斯卡是「驚人天才」

夏多勃里昂盛讚帕斯卡為「驚人天才」。帕氏不僅是哲學家,而且在神學、數學和物理學,尤其是概率論上作出了巨大貢獻。物理學上有關於密閉流體傳遞壓強的「帕斯卡定律」,壓強的國際制單位「PA」(帕)即是以他的姓氏縮略定名的。帕斯卡受宗教家庭,尤其是皈依天主教的妹妹雅克麗娜影響頗深。1654年11月,他對天主「恩典」神醉情迷,開始接近尼德蘭神學家冉森主教創立的天主教「冉森派」,隱居巴黎近郊的道院「王家港」(Port Royal),遂以這個冉森派中心為據點,就天主「恩典」觀念與耶穌會士展開激辯。

冉森派的主張觸犯了正統天主教的羅馬教廷,被列為異端。法王路易十四親政後,下令封閉王家港隱修院,囚禁大批冉森派教徒,帕斯卡困厄可知。耶穌會士非其說,惡其人,可他並不屈服,援筆揮毫,斥貴顯時流,寫出了《致外省友人信劄》,抵禦宗教當局對冉森派的壓制,其影響一直持續到啟蒙紀元。不幸,他英年早逝,在39歲上病卒。這位聖賢歿後八年,他的另一代表作《思想錄》得以問世。伏爾泰稱此書是「法蘭西前所未有的巨著」。

上世紀90年代末,我和妻子應法國國際電視台主播菲利浦·德桑約請,造訪「王家港博物院」。其時,德桑夫人是該院院長,親自陪同我們參觀其前身,建於1204年的王家港女修道院舊址。

1656年,神學家安托尼·阿爾諾被索邦大學開除,到王家港隱居,成為冉森派首領。他為帕斯卡的《致外省友人信劄》提供文獻依據。正是應他要求,帕斯卡撰寫出《致外省友人信劄》,在18封信劄裡展開關於天主「恩典」的神學辯論,批駁耶穌會士濫用神學理論,指責保守派死守壁壘,從而維護了冉森派宗教改革的嚴肅性。在阿爾諾支助下,《致外省友人信劄》於1657年完稿,起初匿名發表,不久後以《給一位外省友人的信劄》命題印行。

在王家港女道院參觀中,我們細看了帕斯卡的《致外省友人信劄》手稿。王家港還珍藏有帕斯卡的《論愛的激情》和《說服的藝術》等原始版本,以及逝者關於概率論和係數規律、液態平衡、氣態重力,數學三角等方面的重要文獻。作為文化傳遞愛好者,筆者最感興趣的當數他的巨著《思想錄》(1670年)。這是一部詳盡闡述本體論的經典,其中蘊含的濃烈詩意感染了後來的法國大文豪夏多勃里昂。在《思想錄》裡,帕斯卡特別表達了他的「文化娛樂觀」。他聲稱「人無上帝會陷入精神貧困」,深層次地揭露了人性腐化,理智無法理解「本體事實」的現象。

純娛樂勢必催生人的「精神貧困」

帕斯卡的「娛樂觀」非同尋常,表述在「人之貧困」篇裡(Misère de l’homme)。他認定,「我們在貧困中唯一的安慰是娛樂,然而娛樂反倒成了我們最大的貧困」。他進一步詮釋:「煩惱促使我們尋找一種可靠的擺脫。但是,娛樂卻潛移默化地導致我們的死亡」。質言之,帕斯卡在這裡將「貧困」與「娛樂」兩個概念聯繫起來深入思辨:人們最大的貧困是娛樂。貧困不僅是一個簡單的人性特徵,它正是人自身所為,使其必不可少,無法擺脫的結果。

「娛樂」與「貧困」是帕斯卡洞照社會萬象,從哲理上闡明的兩個概念。人要娛樂,為的是忘卻貧困,追求幻想,卻陷入虛無。娛樂能助人擺脫貧困中的煩惱,但它並非解藥,其本身就是一種貧困。娛樂頗似一張人為的羅網,人只有在被娛樂禁閉、對其實質毫不知情的情況下,才能感到安慰。對此,帕斯卡提出,與其徒然求索不真實的娛樂,不如正視人類自身的貧困問題。

帕斯卡在此所指的貧困,無疑是「精神貧困」,而今已成了現代時髦社會一大特徵,尤其是西方病態世界的不治之症。一次,筆者在巴黎做關於世界文化動態的報告,引用了帕斯卡關於娛樂導致精神貧困的論斷,一位法國聽眾為之動容,向報告人表示,先哲之見若醍醐灌頂,其引述讓人看到今朝文化步入歧途,當今社會面臨的「精神貧困」。

當代哲學家漢娜·阿倫特1961年發表論著《文化的危機》(原題《過去與未來之間》)。她在書中警示世人:大眾文化轉變為休閒目標,切勿將藝術置於消費社會的邏輯之中。大眾社會抓住文化產物,就出現大眾文化。文化產品消費的大眾化,勢必造成消費相應的變化,逐漸讓一切藝術作品萎縮成社會消費品。

依阿倫特看來,大眾文化變成消費文化,形成大眾娛樂文化。實際上,純娛樂勢必催生人的「精神貧困」,這正是文化商品化的惡果。以古觀今,阿倫特的文化娛樂觀跟十七世紀哲學家帕斯卡的思想一脈相承,是對帕斯卡娛樂觀的強烈回應。

回望前程,帕斯卡的《思想錄》論述文化娛樂,發出人類娛樂發生異化的先聲。須知,歐洲浪漫主義的基本修辭格,就是反命題,人類文化娛樂的異變。法國十九世紀浪漫主義的文論家們堅決反對把文藝縮略為純娛樂功能,斥之為「庸俗化」,聲稱它勢必會導致人類弱智,讓人蛻變為物欲的俘虜。在他們眼中,倘若娛樂旨在娛人心目,讓民眾及時行樂,本能地傻笑,那無疑就是「笑之異化」。在文論方面,維克多·雨果的小說《笑面人》就是對「笑之異化」最為形象和深刻的揭露。法國當代文論學者迪菲埃分析雨果《笑面人》時尖銳指出:「笑本是解脫的表露,自由的徵象,同時也可以成為最純粹的異化現象,轉化為一種負面的釋意,變為保守既定權力的工具。為娛樂而笑,因滑稽而笑,乃是皇家節日的輕浮之笑,對他們起到鴉片煙的作用。」

統觀今日世界,竟是美式大眾娛樂文化之天下。大眾傳媒日復一日地傾銷「通俗文化」,鼓吹以娛樂為宗旨的愚民文藝。依據華盛頓郵報記者卡爾·伯恩斯坦的觀察,他們大力兜售的是一種「白癡文化」。今人重讀帕斯卡的《思想錄》,思考這位先哲的娛樂觀,或會有所感觸,頓悟猛醒,受到深層次的哲學啟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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