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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武俠六十年(2015.4)

發布日期:2015-04-01

金庸筆下的武俠人物各自曲折離奇的命運十分引人入勝,重要的是,它們多與華人社會的主流價值觀相契合,極易為廣大讀者認可、接受乃至將自身代入。金庸的書中滲透了自己對政治、哲學、歷史、文化、人性等方方面面的思考,這也使他的作品具備同類武俠小說難以企及的深度。後輩一位小有名氣的編劇,寫過幾個武俠中篇後便發現,寫武俠小說無法超過金庸:「金庸這座山太高,像華山一樣奇絕,其他人很難望其項背。他對人性的剖析、對情愛的描述,故事結構的完美,達到很高的高度。」

☉文/羊之杭

195527日晚,時年31歲的香港《新晚報》編輯查良鏞在家中構思自己即將開始連載的小說,他必須當晚9點前完成,否則明天報上就會留有一塊空白。

這時敲門聲響起,原來是報社不放心,特意派來一位老工友上門來等稿。為了「先把這個工友打發走再說」,查良鏞以對方為原型,在小說開頭塑造了一位「年近六十,鬚眉皆白,可是神光內蘊,精神充沛」的老者,並將他起名為陸菲青。次日,這篇名為《書劍恩仇錄》的武俠小說見諸報端,作者欄是一個全新的名字:金庸——那是查良鏞把自己名字中的「鏞」字拆開後起的筆名。

此後60年,這個名字響徹華人世界,世人往往只知金庸而不知查良鏞。

偶然的作家

金庸稱自己寫武俠小說出於偶然,但當時香港武俠小說的流行卻並不「偶然」。

1954年,香港舉辦了一場由太極派對戰白鶴派的武術比賽,轟動一時,也直接促使金庸當時供職的《新晚報》開始連載武俠小說。一位名為陳文統的作者在該報的「天方夜譚」版推出了武俠小說《龍虎鬥京華》,引起了意想不到的熱烈反響,報紙銷量也隨之看漲——這位作者後來的筆名更加為人所知:梁羽生,這部小說被認為是新派武俠的開山之作。

一年之後,梁羽生的另一部小說《草莽龍蛇傳》連載完結,急需新連載頂上,從沒寫過武俠、也沒動過這一心思的金庸「臨危受命」,報上自己擬定的新小說題目《書劍恩仇錄》,接下來,就有了文章開始的那一幕。

《書劍恩仇錄》共連載了574天。寫作中,金庸常憶及遙遠的故鄉,那是他永遠的愛和痛:「如果你到過江南,會想到那些燕子,那些楊柳與杏花,那些微雨中的小船。」——他以故鄉的傳說為由頭,虛構了乾隆帝是漢人的情節,並穿插了紅花會反清復明、清廷平定回疆、香妃化蝶等歷史故事或傳說。歷史與演義、朝廷與幫會、俠客與紅顏、大漠與江南……共同融成了這片書與劍的江山。

傳奇就此開始。接下來的金庸一發不可收拾,在17年的時間裡相繼創作了總字數高達800餘萬的15部武俠小說,幾乎每一部都在當時引發了讀者的狂熱追捧,也被時間證明為經典。

任何一位讀者初讀金庸,首先會沉迷於他筆下那些鮮活生動的人物,任誰都能輕而易舉地列出一大串名字:樸實憨厚的郭靖、古靈精怪的黃蓉、不食人間煙火的小龍女、優柔寡斷的張無忌、狂放不羈的令狐沖……金庸賦予了他們迥異的性格和際遇,就連屬於他們的武功都與各自的氣質吻合:樸實剛猛的「降龍十八掌」必然屬於蕭峰、郭靖這樣的「純爺們」,「獨孤九劍」的輕靈飄逸只有浪子令狐沖才能施展得得心應手,「百花錯拳」那華麗花巧的套路也正合陳家洛的貴公子氣派,「黯然銷魂掌」光聽名字就能明白楊過在失去小龍女之後的心境,狡黠歡脫的韋小寶則恰恰適合「神行百變」這一逃命秘訣……

這些武俠人物各自曲折離奇的命運更是引人入勝,重要的是,它們多與華人社會的主流價值觀相契合,極易為廣大讀者認可、接受乃至將自身代入:天資愚笨的郭靖憑藉後天努力成長為「射雕英雄」,正是那個時代最鼓舞人心的勵志故事;楊過與小龍女奮不顧身地衝破世俗觀念束縛、譜寫的那份「驚世駭俗」的戀情,也被賦予了幾許古典傳統愛情的圓滿;蕭峰因自身血統與責任之間無可調合的矛盾選擇自我毀滅,被認為極具古希臘悲劇、莎士比亞悲劇的震撼人心與盪氣迴腸;具有「魏晉風骨」的令狐沖恰似風光霽月,照亮了魅影憧憧、鬼蜮橫行的《笑傲江湖》,也奏響了自由主義的最強音;市井無賴韋小寶偏偏能在《鹿鼎記》中左右逢源、成為人生贏家,恰恰折射出時代的荒謬可笑,堪稱最大的黑色幽默。

此外,金庸還在書中滲透了自己對政治、哲學、歷史、文化、人性等方方面面的思考,這也使他的作品具備同類武俠小說難以企及的深度。讀者可以在《射雕英雄傳》中讀到「俠之大者,為國為民」的愛國主義情操;在《天龍八部》中讀到「有情皆孽,眾生皆苦」的佛家悲憫精神;在《笑傲江湖》中讀到中國歷史上一切政治鬥爭的縮影和道家的隱逸情懷;在《鹿鼎記》中讀到對明清以降,中國人越發萎靡的「民族劣根性」最辛辣的嘲諷……

這些思考還往往隨着他思想的成熟、創作經驗的豐富而不斷深化。早期的《書劍恩仇錄》、《碧血劍》等作品往往體現出尖銳的民族矛盾,「華夷之辨」的色彩十分濃重;但在《天龍八部》中,作者強調的卻是戰爭給遼宋雙方百姓帶來的苦難;封筆之作《鹿鼎記》還故意模糊了韋小寶父親的族裔,使主角成為了「五族共和」的產物。

研究金庸小說多年的內地學者陳墨認為,金庸作品包含的首先是人道精神,如《天龍八部》中彰顯的「國際主義」與和平主義主題;其次是人文素養及人文見識,也就是對人性的深刻洞察和對社會機緣的智慧領悟,這使得金庸小說的江湖成為真實人間的寓言世界;最後,它充滿了人文關懷,基於道德判斷卻又超越了黑白分明的簡單模式;金庸小說複雜多變,萬變不離其宗的總是人道情懷。

歷史的見證

60年後的今天,有華人的地方便有金庸。然而,上世紀80年代以前,在那段並不遙遠的歷史中,金庸小說曾在內地被視為「精神毒草」。1980年代,香港無線電視台拍攝的電視劇《射雕英雄傳》在全國熱播,萬人空巷,金庸作品開始如江潮般席捲內地。「金庸熱」雖然勢不可擋,但卻被主流輿論視為「洪水猛獸」,甚至被定位為「低俗」。

然而此時,金庸小說卻已經擁有了一個舉足輕重的讀者——鄧小平。

19733月,恢復工作的鄧小平從江西返回北京後不久,就托人從境外買了一套金庸武俠小說,對其愛不釋手。當時金庸小說在內地還在禁書之列。與此對應的是,「文革」時期,內地正盛行「批鄧風」時,身為香港《明報》創始人的金庸曾多次撰寫社論力挺鄧小平時,並表露了對鄧小平的欽佩之情,預言「鄧小平必將復出」。

1978年「十一屆三中全會」後,內地開始推行改革開放,一些海外知名人士紛紛接到邀請訪問內地。1981年夏天,北京方面邀請《明報》社長金庸到內地訪問,金庸提出想見鄧小平。鄧小平認為,金庸在華人世界有號召力,在海外有忠厚正直的好名聲,台灣對他也有好感,再加上自己是金庸的忠實讀者,便在報告上批示:願意見見查良鏞先生。就這樣,金庸成為鄧小平重回領導崗位之後會見的第一個香港同胞。

這是一次具有歷史意義的會面。

1981718日,天氣炎熱,在人民大會堂福建廳,鄧小平穿着短袖襯衣,而金庸則按照香港的禮節穿着西裝。初見金庸的鄧小平握緊他的手:「我們已經是老朋友了。你的小說我讀過。我這是第三次『重出江湖』啊!你書中的主角大多是歷經磨難才終成大事,這是人生的規律。」

許多年後,90歲高齡的金庸在接受採訪時回憶當日會面的情景,仍難掩激動:「英雄,大英雄!我寫武俠的,見到大英雄我心裡就佩服。見到他,講幾句話,我就真的佩服他了。」與鄧小平見面以後,金庸叫人陪自己在全國各地走了一圈,回到香港後,立即給鄧小平寄了一套《金庸小說全集》。從那以後,金庸作品的命運在內地發生了變化。

陳墨回憶,金庸小說開始被視為名著乃至走進「殿堂」是從1994年開始的。這一年,發生了三個標誌性事件:北京三聯書店出版了《金庸全集》;同年10月,金庸被北大授予名譽教授,並於這所中國最高學府發表演講;同年最大影響的事件是,北京師範大學中文系王一川主編的《20世紀中國文學大師文庫》將金庸排在第四位——而茅盾甚至沒有被排進前幾名。

200411月,人民教育出版社第一次出版的全日制普通高級中學(必修語文讀本第四冊)內,收錄了金庸所著的《天龍八部》片段——這代表着中國社會對金庸小說的重新定位。

「金學」研究者們認為,某種意義上,金庸作品傳入內地、引發熱潮到進入殿堂的過程,暗合並見證了內地的改革開放史:在改革開放以前,通俗文學在內地已經絕跡。那時唯一具有「文學身份」的是政治化的嚴肅文學,而滿足大眾消遣娛樂需要的通俗文學則不具有文學性。改革開放以後,批判了極「左」思潮,調整了文藝政策,而「金庸熱」則推動了通俗文學在內地的復興。

武俠的沒落

1972911日,金庸連載完《鹿鼎記》的最後一節,宣布封筆;1984年,他的好友梁羽生創作完《武當一劍》後也宣布封筆;1985921日,與金庸、梁羽生齊名的另一位武俠大家古龍病故。在三位大師之後,數十年來,武俠小說依然存在,只是盛況不再。

在內地,幾乎每個70後、80後都在學生時代接觸過金庸小說,當年的年輕讀者中也就此湧現了一批從愛好走上創作道路的作者,他們仍是內地武俠創作的主力軍。70後編劇魏術學為央視電影頻道寫過許多武俠題材的劇本,在圈內也算小有名氣。然而,在寫過幾個武俠中篇後,他便發現,寫武俠小說無法超過金庸:「金庸這座山太高,像華山一樣奇絕,其他人很難望其項背。他對人性的剖析、對情愛的描述,故事結構的完美,達到很高的高度。」

此外,玄幻、盜墓等網絡小說的崛起也對武俠小說造成了衝擊。在內地最大的網絡文學平台「起點中文網」上,能看到的分類是「玄幻、仙俠、靈異、競技、歷史、都市」等。除了都市言情類之外,幾乎所有的網絡小說都有關「武」和「俠」。在中國青年出版社副編審莊庸看來,武俠小說如今出現了變異,玄幻類網絡小說不能算武俠,但多少都有武俠元素,屬於武俠小說的變種,但這些小說的品質卻不容樂觀:主人公不會遇到困境,沒有沉重的東西,一切就像打過關遊戲一樣輕鬆。

但年輕作家們也不是沒有嘗試突破。2001年創刊的雜誌《今古傳奇》(武俠版)就打出了「內地新武俠」的旗號,聚集了一批青年武俠小說作者。這股「新武俠」的潮流,在2005年左右達到巔峰,《今古傳奇》達到了每期七八十萬冊的驚人發行量,作者規模達到千人左右。可惜好景不長,2006年之後,《今古傳奇》的發行量大幅跌滑,影響力不再,這批作家也沒有寫出堪與金庸等量齊觀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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