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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宇澄:用滬語寫作獲「茅獎」(2015.11)

發布日期:2015-10-30

☉文/吳西子

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張頤武認為,文學創作中方言的使用應當適度,不能妨礙閱讀和理解。令他感到高興的是,許多作家在文學創作時都已經意識到了這個問題。「《繁花》在方言的使用上就是適度和有節制的,因此讀者並不會遇到太大的障礙。」

「茅盾文學獎」似乎越來越不討好了。8月底公布的第九屆「茅獎」更因五位獲獎者的高齡而被坊間戲稱為「老人獎」——有人統計,本屆「茅獎」創造了三個紀錄:一是王蒙81歲獲獎,超過2005年獲獎的宗璞(時年77歲);二是獲獎者平均年齡為61.8歲(此前最高紀錄為2005年的57歲);三是首次未有50歲以下作家獲獎。

一片爭議聲中,唯一能為這個四年一度的中國長篇小說最高獎項挽回些顏面的或許就是金宇澄的《繁花》了。這部35萬字的滬語小說2012年一經問世就贏得了市場和業內的雙重肯定,加印了18次的同時,輕鬆橫掃了當今中國文壇的幾乎所有重要獎項,而「方言小說」無疑是這部作品最顯著的標籤。

最中國、最傳統、最自由

正如當年張愛玲在海上文壇橫空出世成為傳奇一樣,《繁花》也在無意中成為近年來中國文壇最美的收穫。這部小說中,金宇澄在兩個時空裡交替敘事,以滬生、阿寶和小毛三個主人公為線索,輻射出了兩個時空裡生活在上海灘中的幾十個人物。前一個時空中,物質匱乏,稚嫩的男孩小囡經歷了成長,卻不免夢想的幻滅。後一個時空中,他們卻已儼然步步為營的「老江湖」,在流水般的宴席中體味着物慾橫流和人間百態。

《繁花》最初於2012年發表在內地文學期刊《收穫》。此前,金宇澄已在《上海文學》當了30年的編輯。從編輯到作家的身份轉換發生在20115月,一個偶然的機會,年近60的金宇澄進了上海的「弄堂網」閒逛,在閒聊的狀態中開始了《繁花》的寫作,而且是用滬語,承接了清末章回小說《海上花》的傳統。隨後,這個「濃油赤醬」的本幫故事像「一列火車就這麼開動起來,停都停不下來」,老編輯越寫感覺越好、節奏越對。回憶起寫作《繁花》的大半年,金宇澄感慨,「那是人生最幸福的時光」。

之所以寫得如此暢快,家鄉話功不可沒。他坦言用普通話思維進行創作,只能達到很一般的寫作和表達效果,但在《繁花》的創作中,他整體使用了滬語的思維,「第一次感受到寫作的自由」。在金宇澄看來,這部小說可以說是以最中國、最古典、最傳統的方式,鋪陳了上海的底層生活,也寄託了他對昔日上海的所有留戀和懷想。《收穫》雜誌執行主編程永新曾經這樣評價《繁花》的價值所在:「從中國文學史和當代文學史的經驗來看,我們對農村的經驗往往大於城市的經驗。如果說《繁花》有什麼野心的話,就是它建立了一座與南方有關,與城市有關的人情世態的博物館。」

在用滬語完成《繁花》初稿之後,為了讓非滬語區的讀者理解和接受,金宇澄開始對文中的滬語進行改良。他為自己確立了一個標準——讓每一句話既能用滬語讀通,也能用普通話讀通。為此,他首先刪除了滬語中的人稱詞「儂」(你)、「阿拉」(我們)和「伊」(他)。「倘若非上海的讀者翻開《繁花》,放眼看去滿頁全是這種字眼,這是難以接受的,因為大家的閱讀習慣已經被牢牢確立。」金宇澄為此做了很大的犧牲,「一本小說中的第二人稱沒有了,可想而知。」

改良後的《繁花》並不完全是「地地道道」的滬語,金宇澄直言他所寫的是「帶蘇州口音的上海話」,但是基本上把滬語的句式和韻味、獨特性體現出來了。「不響」「事體」「十三點」「赤佬」……這些詞彙編織在《繁花》的字裡行間,濃濃的上海味道撲面而來。如今,網絡上已經出現了各種方言的朗讀版《繁花》:普通話版、上海話版、蘇州話版……由此可見,經過改良,《繁花》在閱讀上沒有了障礙,方言的屏障被打通了。

雖然獲獎無數,但讀者的肯定才是更好的文學加冕。18次的加印,使得《繁花》迄今已發行30萬冊,成為本屆茅盾文學獎中最暢銷的一本小說。金宇澄發現,「《收穫》的校對、作協的門衛、來送信的郵遞員,都在看《繁花》。」

文學的另一種可能

所有的花開,都不是沒有來由的綻放。其實,在文學創作中使用方言並非近年來才有的現象。在清末和民國時期,以方言進行的文學創作要比白話文學發達得多。從韓邦慶《海上花列傳》中的吳儂軟語,到老舍《正紅旗下》的京腔京韻,再到沙汀《淘金記》裡的川腔辣語……這些文學作品在使用方言進行表達的同時,字裡行間保存了其時其地的風土人情,成為文學史上的佳作。

「《金瓶梅》和《紅樓夢》中的語言都不是當時的標準官話。清末民初的小說包括以後的白話小說都主張我手寫我口,以方言為依託。」在金宇澄看來,小說使用方言是再正常不過的傳統,只不過在當代,隨着文化中心的北移以及普通話的全國推行,某些方言的創作才沉寂下去,讓讀者感到陌生。

無獨有偶,在本屆茅盾文學獎參評作品名單中,四川80後作家顏歌的小說《我們家》也因完全用四川郫縣方言書寫,讓人印象深刻。這部作品描寫了一個虛擬的四川小鎮「平樂鎮」,以第一人稱的角度節制而不帶情感地講述了以父親薛勝強為代表的「我們一家人」的一段家史,七零八落的碎片慢慢聚攏回平樂鎮,一點點地揭開每個人的面皮。

顏歌是當代方言寫作的堅定踐行者。從2008年出版的《五月女王》開始,她的小說裡就出現了大量方言。在這部最新的長篇小說裡,在那個叫平樂鎮的四川小鎮,女人是「婆娘」、稱「我」為「老子」、形容兩室一廳的房子是「一套二」、聊天叫吹殼子、談戀愛叫耍朋友。語氣詞綿長又多變,「安」、「哦」、「嘛」、「嗦」、「咦」,升調降調,意思不同。「選擇用自己熟悉的語言四川方言,不僅更恰如其分地表達情感,實現寫作自由,同時也讓作品更接地氣。」顏歌說,原汁原味的四川生活,換做標準普通話表達,怕會讓讀者也覺得彆扭。此外,一些文中使用的方言,在現實世界中其實早已被「改良」成了類似普通話,顏歌用作品的形式將它們呈現出來,也是對語言的回顧與保留。

在當代作家的方言寫作嘗試上,其實金宇澄和顏歌並不孤獨。賈平凹在《秦腔》中描摹中原鄉村正在失落的風俗,正是在敘述中不斷出現的方言點染了淡淡哀傷的情緒;豫西山鄉的土話頻繁出現在閻連科筆下,使他的《受活》、《耙耬天歌》有了直指人心的感染力;而早年王朔的「痞子文學」活靈活現,不得不說是得益於一口「京片子」。

不得不提的還有山西作家曹乃謙,其代表作《到黑夜想你沒辦法》最打尖之處莫過於語言,不光小說中的人物對話,就連小說的敘述本身也統一於一種精篩細磨過的雁北方言。在諾貝爾文學獎唯一通曉漢語的評委馬悅然看來,曹乃謙是中國最一流作家之一,「他和李銳、莫言一樣都有希望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可15年來沒有出版社願意出版他的東西,因為他沒名氣。」即使在生活中,曹乃謙也「固執地」操着原封不動的生活口語和方言土話,他拒絕以規範語言為媒介,認為普通話和書面語言缺乏表現力。

然而在方言小步慢跑進入文學作品時,文學界關於方言寫作的爭論也逐漸凸顯。一種說法認為,在普通話寫作中,地方神韻往往不能被充分挖掘。方言的優勢在於傳遞文化氛圍,讓文化經驗和語言表達結合得更緊密,進一步拓展了文學表達的空間。另外一些學者則認為,方言寫作有很大的地域局限性,尤其是比較小眾的方言會給讀者帶來閱讀障礙。阿來就坦言「方言是一個殼子,它提供了一種表達可能,也造成了一種表達的限制」。

在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張頤武看來,文學創作中方言的使用應當適度,不能妨礙閱讀和理解。令他感到高興的是,許多作家在文學創作時都已經意識到了這個問題。「《繁花》在方言的使用上就是適度和有節制的,因此讀者並不會遇到太大的障礙。」

顏歌也注意到了方言的地域限制,「我很慶幸,自己在方言寫作中佔了很大的便宜。」她說,與廣東話相比,四川話是北方語系,不那麼小眾。同樣在寫作中混入四川方言的川籍作家桑格格則直言,如果心存為了誰而寫,就有了夾雜了媚俗或者取悅的心態。「我寫作不是為了讀者,更不是為了自己,是因為想表達,有了表達的慾望才去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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