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探《红楼梦》中「好了歌」的翻译(2021.3)
发布日期:2021-06-03☉文/沈大力 法国
《红楼梦》小说开篇,一个疯癫落拓麻履鹑衣的跛足道人对「贫病交攻」走投无路的寒士甄士隐叨念他的「好了歌」,甄士隐听后唱出了一首「释义」诗,其实都是作者的心曲。法国「七星文库」推出的全译本,题为《Le Rêve dans le pavillon rouge》。笔者联想起西班牙剧作家彼得罗.卡尔德龙(Pedro Calderon)的《人生如梦》(La Vie est un songe)。二者颇有相似之处,都是重现旧梦。将《红楼梦》译成「rêve」,不如采纳卡尔德龙「songe」的概念。
二者都是重现旧梦
谈及翻译,意大利谚语说:「移译即背弃」。应该承认,《红楼梦》的英法文译本,都存在一些误译。西方人翻译《红楼梦》,首先遇到语言难点,显误舛错、难通之处在所难免。最早的英译者乔利将「好了歌」中古今将相死后「荒冢一堆草没了」,翻为「Waste lie their graves, a heap of grass, extinct」,「荒冢一堆」被译成「一堆荒草」(a heap of grass),并不全是作者要呈现的意象。更为严重的是,译文往往曲解原意,这在一些《红楼梦》法译本里并不鲜见。例如,将「好了歌」释义诗中「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误译为「坐拥满箱金银的人对乞丐不屑一顾」,更换主语,令读者不知所云。另外,若要符合实情,小说三个主要人物中,薛宝钗的现法文译名欠斟酌。薛宝钗生时颈上挂着一个金锁,上有「金玉良缘」四字。她的法文芳名自然应译为「épingle d’or」(金钗),而非眼下直译的「épingle précieuse」(宝钗),脱离了整个故事情节。
又譬如,《金陵十二钗》题曰:「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某法译者将「谁解其中味?」译成「谁尝得出其中的甜蜜味」。曹雪芹明言自己叙述的奇传是「一把辛酸泪」,像胆汁(le fiel)一般苦涩。译成「le miel」(蜜),无疑违背了作者本旨。汉学家铎尔蒙译为「Mais qui saura goûter le suc qu’il assimile ?」虽略胜一筹,但「le suc」一词意为「精华」,没能反映出《红楼梦》本是一部「入梦」「还泪」「醒世」小说的基准。笔者以为,倒不如干脆改为表达「苦涩」的「le sel」(盐),包含「精华」词义,更多是「咸」,即「辛酸」。一字之差,牵动全局,改变整部作品的色调。所以,笔者在受委托审校《红楼梦》绘本法文版《序言》时,以「le sel」换「le miel」,将「红楼自志」绝句重译如下:
「Des mots insensés à pleine page,
Autant de larmes amères recueillies dans la paume de mains
L’auteur est fou, dit tout un chacun !
Mais hélas qui saurait en goûter le sel?」
对已有《红楼梦》法译文提出质疑的,主要有当代汉学家谭霞客(Jacques Dars)。他撰写《译无止境》,分析文学翻译难在其「不可转移性」,尤难保持原来的美学特征。具体论及「七星文库」版《红楼梦》法译本,谭霞客认为它「难期尽当」。首先,译本的题目「就是一个『穷窘』的表达」。他分析说:「『红楼』是少女的闺阁。以此为题,显然有双重怀旧的底蕴,即昔日的富丽堂皇仿佛一场梦幻,一个对作者华年结识和爱恋的闺秀追怀的冥思苦索。」基于这一理解,他提出将「七星文库」版的法文书名从「Le Rêve dans le pavillon rouge」改换为「Le Songe aux pavillons rouges」,并强调,这只是重译《红楼梦》的第一步。学者黎诗薇认为「这部杰作需要重译」。照她看来,该版本译文风格死板又累赘,将原文里流畅的人物对话翻得十分呆板。女作家苏珊.贝尔纳对它采取了全盘否定的态度。她举例说,将贾政译成「贾政治」(Jia politique)实在可笑,结论:「这一法译本毁了一部中国古典名著。」
此种苛求对用了整整二十七年功夫,跟法国妻子雅歌合译出《红楼梦》的李治华先生显然有失公允。1985年夏天,李治华先生邀我在里昂一家中餐馆共进午餐,回述了他俩花了多年心血翻译《红楼梦》的详细过程,吐露署名译者的苦衷。他向我坦言,二人最初的译文与「七星文库」最终出版的《红楼梦》法译本相比,被改得「面目全非」,尤其是诗歌译文部份;实际上是他老师将自己的译文和盘托出。
铎尔蒙是李治华的老师,自令后辈存感戴之心,纵有歧见,也敬谢不敏,至多没有采纳老师给《红楼梦》定的译名「Songe au gynécée」,保留了自己译的「Le Rêve dans le pavillon rouge」,其它均换成了对方的译文。铎尔蒙曾在中国生活多年,返回法国后为李氏夫妇所译《红楼梦》改稿。他审校译稿像曹雪芹一样「披阅十载」,「沥尽心血」。但汉语毕竟不是他的母语,所译《红楼梦》「序言」、「好了歌」和甄士隐的《「好了歌」释义》,都很值得推敲。铎尔蒙译诗最突出的问题是对其精神实质不甚了了,例如将「好」与「了」两个独立的关键词合成一个概念,「好了歌」被译成了「善终歌」;译文中尚有其它误译,例如「他乡」被译成「他人的故乡」,原指「新婚夫妻」的「鸳鸯」,泛译为「情侣」。
为世人的精神依傍唱出一首挽歌
「好了歌」哂笑、否弃「功名」,鄙夷儒家信仰,为世人的精神依傍唱出一首挽歌,故笔者最近在跟法国读者谈论这部文学经典时,不得不将他译的「善终」改为「虚幻」,使之符合整部小说的「主旨」,并随将「好了歌」以及甄士隐的「释义」歌重新翻译。
「好了歌」揭示封建伦理道德的虚伪。至于甄士隐的「好了歌」释义,跛足道人称赞:「解得切」。在穷儒寒士贾雨村「归结红楼梦」最后一回里,贾政听见僧道口中不知是哪个作歌曰:「渺渺茫茫兮,归彼大荒。」,他「不能洞悉明白」三千大千世界,只见「白茫茫一片旷野……」,正应了《红楼梦》作者所云:「古今一梦尽荒唐」。佛家曰:「万事到头都成空,及早抽身了尘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