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稿

首页 > 最新文章 > 特稿

陈若曦:作家最要紧是讲真话(2015.2)

发布日期:2015-01-23



/羊之杭


在外漂泊多年,陈若曦赫然发现理想的桃花源就在脚下。即使已经到了安享晚年的年龄,她仍然以实际行动来关怀社会、推动两岸文学交流、热心生态和环保事业,并积极为女性争取权利。

「其实我是能远离政治最好啦,但又常常被问到,那我又说真话、不回避,所以就显得我多有意见、多有主见……」由于作品充满现实政治色彩和感时忧民的情怀,台湾作家陈若曦常被问及对政治的看法——对此,她显得有点苦恼。

陈若曦本名陈秀美,1970年代以后进入创作的黄金时期,影响广泛的短篇小说集《尹县长》于1976年问世,接着陆续出版小说集《老人》、《城里城外》、《贵州女人》和长篇小说《归》、《突围》、《远见》、《二胡》、《纸婚》,另着有散文集《文革杂忆》、《生活随笔》、《草原行》、《西藏行》等。其作品被翻译成多国文字,并获台湾中山文艺奖两次、联合报小说特别奖、吴三连文艺奖、吴浊流文学奖等。

这位年过七旬的女作家坦言自己不排斥政治,但也不愿卷入政治:「因为政治是客观存在嘛,避不开你就要勇敢面对它,我认为作家第一件事就是要讲真话,其实做人最重要的也是讲真话。」


《尹县长》:讲文革的真话

1938年生于台湾的陈若曦,因早年与台湾大学外文系同学白先勇、欧阳子、王文兴等人创办《现代文学》杂志而开始为人所知。1962年大学毕业后,陈若曦赴美留学;1966年,跟随丈夫举家迁往大陆定居,很多朋友劝她三思,她仍然执意前往。

「因为出身工农的家庭,向往社会主义,又因为台湾受过日本的殖民,我个人比较『民族主义』,又相信书生报国是本分。」在一场题为《生活是创作的源泉》的演讲中,陈若曦如是解释当年「投奔」大陆的原因。然而,在大陆,陈若曦赶上了文化大革命,吃了不少苦头。十年文革,她经历了七年多。离开大陆后,她的生活亦几经波折、四处漂泊。

1973年,陈若曦落足香港,因拒绝认同「政治难民」身份,未能重返美国,她说「向外国政府控诉自己的国家,我做不到」。1974年,陈若曦以技术移民身份移居加拿大;数年后,受聘美国大学,方到美国定居。1995年,她又由美返台,生活至今。

在香港生活的一年中,陈若曦应《明报月刊》主编胡菊人之邀,以当事人的视角撰写反映大陆文革的系列短篇小说《尹县长》。这篇小说写的是文革初期发生在陕西兴安县的一个悲剧:在国共内战中率本部投共的国民党上校,已为新中国努力工作十多年,连个小小的县长在文革中也被罢了,但仍然难逃厄运,终因「历史问题」而被枪毙——可他临刑前还高呼「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这个冤死者名叫尹飞龙。陈若曦介绍,尹县长的原型为一雷姓人物,其经历几乎未作改动,在当时国共对立的敏感时期,她以亲身经验直抒于文,让人直接目睹并感受到文革中普通百姓的艰辛与苦楚。该书被认为是开伤痕文学先河之作,在港台获得一片喝彩声,亦奠定了陈若曦在华语文坛的地位。为此,她受到了海峡两岸当时最高领导人胡耀邦和蒋经国的接见,可谓殊荣空前。

「其实在大陆文革的七年当中我几乎脑筋不动,(那时候)中国大陆没有文学,我也不用去创作,但是因为经历太多,对我的冲击太大了,就使我的思想有了一些改变。」亲历文革改变了陈若曦对文学的看法,自此,她不大看得上大学时期所追求的西方文学的技巧了,「经过文化大革命之后,我就觉得那些都太小了,我如果再写作,就是要言之有物,就是把我见到的用最浅白的方式传达给读者,我希望我写的东西都是很真实的,这是我一向的原则。」

「若曦是一位优秀的小说家,她以小说家敏锐的观察,及写实的技巧,将『文革』悲惨恐怖的经验,提炼升华,化成了艺术。《尹县长》集中最成功的几篇如《尹县长》、《耿尔在北京》,已经超越了政治报道的范围,变成阐释普遍人性的文学作品。」对于陈若曦的「转型之作」《尹县长》,她的老同学、台湾著名作家白先勇曾如是评价。

关于这部小说,还有一则插曲,令陈若曦颇为难忘。

当年,转载这部小说的台湾《中央日报》将人物对话中出现的「毛主席」改成了「毛匪」,陈若曦看到后感觉就像吃了苍蝇一样想吐,更何况未经她授权,但她并未去电话抗议,因为《中央日报》转载这部作品是经她的一位好友推荐的。不久后,陈若曦移民温哥华。到达一星期后,加拿大安全部门找上门来,为的是确认陈若曦是否为中共派出的间谍。正当陈若曦为此事与他们争辩时,安全人员无意中翻开她家沙发上放的一张刊登《尹县长》的《中央日报》,见文中「毛匪」的称呼,连忙表示歉意。

《七十自述》:讲时代的真话

「写文学为人生,作品要言之有物,绝不无病呻吟」是陈若曦一贯的文学主张。2008年,她的自传、《坚持无悔——陈若曦七十自述》在台湾出版,该书涉及她经历的国民政府接收台湾、二二八事件、白色恐怖等台湾重大政治事件。在新书发布会上,陈若曦说:「我是抱定要么不写,要写就老实写的信念撰写此书的。」

陈若曦评价自己直率冷静又不喜迎合,高三时担任班长的她,曾在课堂上引用鲁迅的话:「打倒吃人的礼教……」,被向来宠爱赏识她的国文老师奋力推开,破口大骂她想造反,气得她直到毕业前都不肯跟老师说话。在那个反共抗俄的年代,台湾严禁阅读左倾作家,进入台大后她才知道,当年同班同学因为加入读书会,被刑求或囚禁,甚至卷入二二八事件和匪谍案,这才感戴老师当年的周全护卫,让她有惊无险度过那段无知的惨绿青涩。

在台大求学期间,外文系主任夏济安在其创办的《文学杂志》上刊登了陈若曦的第一篇小说。领到一笔高额稿费后,她开心地请白先勇、王文兴、洪智惠等一票好同学吃冰淇淋。后来《文学杂志》面临解散,就由白先勇提供经济支持,他们几位常聚会的好友接手刊务,并将其改名为《现代文学》。

当时大学生普遍有热情有理想,陈若曦和好友们藉着文学宣示对于现实体制的不满,反映当时知识分子的抑郁和苦闷,这是一种对传统文化失望的折射。在创办《现代文学》的头几个月,她便隐约听说杂志被警方暗中调查,没人敢公开讨论,连私下也尽量避免这个话题,内心的恐惧自是不言而喻。但也正是因为这本杂志,让陈若曦有机会与外界接触,以文会友、相濡以沫;并在日后将这种「传统」带到了美国。

当改革开放后的大陆作家纷纷赴美访问时,出于同胞情谊,陈若曦自觉承担起海内外文化交流任务,顶着被国民党御用文人骂为「无格作家」、「共匪的海外文艺统战」线人的强大压力,热情接待两岸三地文人。据不完全统计,仅上世纪80年代初期到陈若曦家食宿过的大陆作家就有艾青夫妇、曹禺、吴祖光、王蒙等50多人,台港地区有陈映真、七等生、戴天、潘耀明等40多人。

除聚会外,陈若曦还会安排主客演讲,如1949年后长期被遗忘在故宫的沈从文,便在陈若曦客厅里用幻灯片形式讲解中国古代丝绸服装。正当放到唐朝那一段时,在陈家喝得酩酊大醉的台湾诗人痖弦拿着酒瓶细声哼着河南小调,唱得高兴时对着天花板高呼:「两岸三通先在陈若曦家中兑现了!」书法家庄因即席为陈家题「可来居」横幅,沈从文则说不如题「陈若曦旅馆」更名副其实。

《慧心莲》:讲心灵的真话

1995年,57岁的陈若曦作出了人生中的又一个重大决定——回归台湾、报效家乡。「每个人的追求不一样,知识分子应该对国家、对民族有贡献,在国外虽然过得很好,可是对自己的家乡终究没有什么贡献。」陈若曦说,她并不是要成为英雄,只想贡献一点力量,有一份参与感。但她的丈夫坚决不同意,两人的分歧最终以离婚收场。她将在美国的三套房子全部留给丈夫,孑然一身回到台湾,「很简单,这是我的家乡,我没有理由不关怀,我走到那里,就会批评这个社会,我自己不进来参与,就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去批评,这是我一种淳朴的愿望。」

回到故乡后,本是无神论者的陈若曦发现佛教很适合自己,遂成为佛教徒,对许多事物的看法也有了变化。她说:「我在大陆七年多,理想是投奔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祖国,今天我年纪大了,作为一个佛教徒,我有一个想法,佛法如果推行起来,就是世界大同,就是很好的社会主义,而且不用激烈的政治手段,不必阶级斗争,不用政治恐怖。」

一直尊奉「我手写我心」的陈若曦所创作的小说亦都是其心境和经历的真实反映,因此她返台后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就是描写台湾佛教发展的《慧心莲》——通过一家三代、四位女子的遭遇和作为,展现了台湾妇女的心理成长历程;以主人公最初被迫遁入空门到最后主动争取剃度,刻划了台湾三十年来的佛教兴革和社会变化。

在这部获得了台湾「中山文艺奖」的作品中,陈若曦大力提倡宗教融合,她说:「我认为我们这个新世纪,在宗教界最大的一件事情,就是不要太强调刻划不同的宗教和派别,其实宗教的最高原理是一个,不管你叫佛陀、阿拉、基督、上帝、耶和华,其实我觉得都是一个,如果有神都是同样一个神,所以我希望宗教不要太分界线,大家融合在一起、彼此尊重,这是我作品的一个主题。」

在外漂泊多年,陈若曦赫然发现理想的桃花源就在脚下。即使已经到了安享晚年的年龄,她仍然以实际行动来关怀社会、推动两岸文学交流、热心生态和环保事业,并积极为女性争取权利。她说:「我想我应该发扬中国文人的传统,『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知识分子天生就应该关心时事、批评政治,然后拥抱社会,而且没有退休的权利。」

 


镜报动态 | 最新文章 | 联系我们 | 加入我们 | 关于我们

香港镜报文化企业有限公司 地址:香港镜报文化企业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