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郑德力博士（德国）

希腊危机即使当前债务重组有了进展和达成一些临时性妥协协议，暂度过谈判破裂的危险，但是地缘政治症结以及实施何种财政政策才能拨乱反正的难题仍将继续存在。

希腊危机在7月里再度恶化，几乎进入失控状态，情况相当危急，后果相当严重。今年初上台的希腊左翼新政府的政治思维相当活跃，突然在极短时间内启动公投，投票结果是多数反对接受德法等欧元区提出的资金援助计划和条件，形成严重对抗局面，引起了无数担忧和议论。

引爆欧美经济理论论争

大西洋两岸对于希腊危机的解决办法存在深刻的理论分歧和担忧。担忧的是，如果德希双方坚持不下，互不妥协而造成希腊债务重组计划破裂，希腊最终将被迫请出欧元区，则欧洲金融市场可能将天下大乱，并且冲击世界金融经济，甚至影响和改变世界政治军事的现状格局。

争论的是，双方的立场严重分裂，到底谁对谁错，是坚持要希腊财政紧缩的债权国太过较真，或者是希腊对于解决本身3千多亿欧元债务缺乏严肃认真态度，一时议论纷纷。有的议论从同情弱者立场出发，反对德国等对希腊提出的严格财政紧缩改革要求，认为应该给希腊一条生路，让希腊有足够的恢复元气的时间和金钱。

另一方面，也有从保卫国际借贷市场机制出发，指责希腊的福利政策和贪污腐败应为危机负责。欠债要还，债务国必须痛苦调整改革，符合市场经济大原则的债权国利益不能让步，债务重组所附带的改革要求不能灌水。在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时期，美国为保护金融大资本的利益，也曾经气势汹汹对泰国和印度尼西亚等受灾国提出苛刻的整顿改革要求。因此，债务国希腊必须选择，宣布违约和离开欧元区或接受财政紧缩的改革要求，家有家规，不能再纵容下去。

希腊危机在严格意义上是欧元区内部的问题，是一个统一货币的大家庭的内部矛盾。然而欧美血肉相连，希腊危机怎样解决也明显触动金融大国和军事大国的美国的利益和理论领导地位，因此不但在高层政治家层面上有互动交流，美国经济学家研究和评议希腊危机向来非常积极，也在为继续引领国际经济理论方向而努力。

美国诺奖经济学家克鲁格曼极力主张奥巴马要更大胆地搞财政赤字政策，根据他的看法，美国财政政策赤字还不够大，因此不例外地带头对德国口诛笔伐，形容德国总理默克尔是要把希腊压榨干掉，其他美国主流经济学家也改变从前美国在亚洲金融危机时的理论立场，大事鞭挞德国的财政勤俭节约原则，认为将是制造灾难的不负责任行为。老欧洲经济学家被动进行反驳，爆发了欧美对于国家债务危机下应否采取紧缩节约财政政策的激烈争论，论战似将继续深入发展。

美支持希腊对抗欧洲债权国

自从80多年前西方爆发灾难性世界经济大萧条以来，绝对的经济自由主义受到质疑，西方的政府必也须干预经济的理论和实践受到了认可。凯恩斯经济学是上个世纪20年代末大萧条的产品，他的两大政策法宝，货币政策与财政政策成为解救西方无数次经济危机的万灵药。2008年美国爆发百年一遇金融大危机，华尔街东倒西歪，哀鸿遍野，当拥有6千多亿美元负债的雷曼银行宣布关门，也带动美国大银行与大企业濒临连锁破产边缘。美国政府必须连夜启动极端宽松货币政策和庞大财政赤字政策，对金融危机进行紧急抢救，至今还算是连滚带爬，渡过了最危险时刻，跳过新的大萧条的死门关。然而迟了一年才爆发债务危机的希腊缺乏这个运气，仍然在崩溃边缘挣扎。

危机爆发之后是采取紧缩财政策来拨乱反正，还是继续宽松赤字财政政策，欧美之间存在分歧。货币政策采取宽松方针获得多数认可，欧洲中央银行不反对美国采取极端的量化宽松货币政策，并且紧跟，在美国联储局今年要升息的风声中仍然坚持实施自己的货币宽松政策。至于财政政策何去何从，欧元区的绝大多数政府中则与美国持不同的意见。

参加了欧元的希腊不能像美国那样自由印刷钞票，美国可以自由印刷美元，多大的财政赤字也不怕。希腊被欧央行管住，不准自由印刷欧元，揭不锅的问题和危机就来了，否则希腊也还可以挡一阵，甚至可以挡相当相当长的时间，像美国那样，但是希腊不拥有这个特权。

希腊公投拒绝欧元区提出的财政改革方案，希腊政府认为是胜利了。2002年希腊进欧元区，也是一个胜利，美国大投行高盛协助当时希腊政府，搞了大额的金融掉期交易，美化了和压缩了希腊的债务余额，才算考核及格，希腊获得了参加欧元的文凭。美国投行的灰色业务在2009年希腊危机正式爆发时已被公开暴露拆穿，但是欧洲也拿美国投行没有办法，没有国际金融监管准则可以管得上。美国投行当起金融媒婆神通广大，赚了大笔交易手续费，把经过整容的希腊女神抬进欧元洞房，让欧元区去享福折腾，体验一下现代希腊悲剧。

福利政策是债务危机的祸首？

希腊危机不只是简单的财政赤字问题，也还有福利政策发展过头的嫌疑，或者反过来看，贫富悬殊及富人资金外逃的问题。危机的产生到底是福利政策搞过头的后遗症，还是社会财富分配不公平的结果，对此仍有不同的看法。货币政策和财政政策的救灾对策不是万灵药，泡沫破裂前后也必然有获利者，谁拿走了泡沫的好处这个问题相当复杂。如果泡沫的好处以及泡沫破裂的横财被少数人拿走，留下的痛苦整顿成本由普通老百姓承受，也将加重改革的难度，改革进展也就不一定那么顺利成功。

相对于北欧富裕的福利国家，除了公务员人数较多这一特色，GDP规模较小和人均所得较低的希腊的福利政策并无特别突出之处，福利条件应逊色于中北欧国家，许多山区和小岛的乡下居民生活在简单的环境之中。

二战后的希腊长期处于军人政府和家族统治的环境中，军人政府的结构消失了，但是直到2009年债务爆发前后，希腊政治仍处于富人家族的垄断中。祖孙爹三代当总理的事情也发生过，前总理乔治．帕潘德里欧出生在美国，他的祖父和父亲都曾担任过希腊总理，这在欧洲其他国家是罕见的。希腊国民经济与工业无突出之处，但是曾经产生过一个富甲天下的船王亚里士多德·苏格拉底·欧纳西斯，财大气粗，在1968年娶了美国总统肯尼迪的遗孀。在此次危机声中，希腊富人将资金转移国外是公开的秘密，加深了解决危机的难度。左翼政府宣布限制每人每天只能从自动提款机提取60欧元，也有难言的苦衷。最大面额的5百欧元的钞票在南欧国家的流通数量超过在中北欧国家，利用现钞而非银行转账来进行支付，能发挥逃税和避税的功能。为着消除财政的管理执行的漏洞，因此希腊新政府有必要限制和减少过多的现钞流通。

欧美经济理论争论的利益因素

希腊危机本来只是一个典型的国家债务危机，债务重组却特别艰难，并且触发了欧洲和美国之间的财政政策理论的论争，是始料不及。

希腊危机的恶化对美国也是一件很大的大事，解决危机的成败将严峻挑战美国。来自两边的压力皆不小，左右为难，不容易躲避，原因大概有二：

一是，欧元区大国如果成功约束希腊，美国的持续不断的同类型的赤字财政政策将失去国际合理地位，在国际上也将再成为负面榜样。美国著名经济学家们是希望希腊不要听德国的话，要继续和美国作伴，坚持财政赤字政策，让国际债权人和债权国永远是经济金融危机买单的弱者，而包括美国在内的债务国不需为本国超前消费和社会财富分配失衡承担太大的责任。

二是，希腊危机如果失控大乱，欧元区也难免跟着大乱，欧元兑换美元可能再贬值30%或更多，缺乏出口竞争力的欧元区国家求之不得。但是美元如一枝独秀，美国经济病重初愈，将受不了欧元再大幅贬值的冲击。美国著名经济学家对于希腊危机的恶化充满戒备，不只是从财政赤字政策是否合情合理的理论角度出发，也从美国当前的切身利益出发提出理论研究成果。

希腊问题不只是金钱问题

经过了5年多时间的折腾，希腊债务重组和财政改革成效远不如葡萄牙和爱尔兰等国的顺利，由于拖延太久，德法等国已经失去耐心，在技术上完全可能准备好让希腊退出欧元区的最后方案。

但是希腊问题不仅仅是一个货币和财政问题。希腊的地理战略地位重要，债务问题之外还有更为复杂的政治军事问题。希腊是美国控制的北约成员国之一，扼地中海要道，地理位置重要。希腊如被迫脱离欧元区，可能寻找俄国或中国支持，那将影响到美国在爱琴海的长期军事部署和政治势力范围，地中海的现状将发生变化，对美国将是一个不可忍受的发展。

希腊人口1000万，国债余额3000多亿欧元，不少也不算多，实际上远远低于西德统一东德投入的数万亿欧元的支持。尽管希腊经济崩溃和退出欧元也可能符合美国一些投行的利益，以美国目前拥有的经济实力，或许已经做不到直接代为解决希腊债务无底洞，俄国却可能有这个决心。美国本身后院的波多黎各的债务问题最近也开始浮出了水面，对美国的金融稳定爆发出新的挑战。因此奥巴马也不得不插手希腊危机和施加压力，希望金融动荡不要扩大，要求德国等对希腊给与大方削债让步，避免僵持而发生希腊政治转向，那将让北约政治军事结构也受到了冲击。欧洲本身要考虑货币统一的成功和长远经济发展利益，是否接受美国的施压，仍是一个疑问。

俄国与希腊拥有共同的东正教文化背景，在过去几百年的历史上本来关系密切。俄国资源丰富，苏联解体之后失去了东欧地盘，但也解脱了许多不必要包袱，俄国在地中海的希腊建立突破口的意图不能忽视，患难之际的希腊与正在努力打破美国制裁的俄国走在一起并不奇怪。希腊新总理齐普拉斯一上台即访问莫斯科并与普京会见，而不是访问美国白宫。齐普拉斯访莫斯科，增加了希腊对欧洲债权国的谈判筹码，也引起了美国的不安。

由于希腊危机牵涉到多方面利益的复杂因素，即使当前债务重组有了进展和达成一些临时性妥协协议，暂时克服了谈判破裂的危险，但是地缘政治症结以及实施什么财政政策才能拨乱反正的难题仍将继续存在。债务重组仍将拖延时日，不易在短期内获得彻底解决，希腊危机或将不断加温欧美对经济财政政策的论争，也将继续变成冲击美国在欧洲的老利益的试金石。

（作者为德国WERC国际经济研究中心首席经济学家，闽南理工学院特聘教授，本文仅代表作者观点。）